莫斯科1941
作者:[苏] 伊万·斯塔德纽克
序
一九四一年七月后半月,震撼人心的事件纷至沓来,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惊疑地、惴惴不安地凝望着各国人民和各国政府,它在为人类的明天焦虑,为它自己未来的道路焦虑。一切都将取决于,苏联在法西斯德国大军压境并向莫斯科猛扑的疯狂进攻面前,是否挺得住。
这些天,德军战车隆隆,滚滚而来,斯摩棱斯克高地伊俨成了一堵岿然屹立、坚如磐石的门槛。战争似乎巳经耗尽了它积存的蛮劲,在这里骤然松弛了下来。但是,斯摩棱斯克地区依然是战火纷飞,炮声轰隆,整个空间充满了死亡、痛苦、憎恨、绝望和希冀。战斗夜以继日地进行着,战场上尸横遍野: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他们当中既有这块古老土地上的保卫者,也有贪婪成性的外来侵略者。
德军一个劲地把突击部队调过第聂伯河,企图靠坦克的履带在河右岸站稳脚跟,尽力占领斯摩棱斯克北区,尔后以重兵前出至整个西方面军的后方,这样就可彻底打开通向莫斯科的道路。
在这里抗击侵略者的是卢金中将指挥的第十六集团军。该集团军所属各师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浴血奋战,虽然打得精疲力竭,但仍然以炮火和刺刀消灭了岸边登陆场上的敌人,进而渡过此地不甚宽阔的第聂伯河,接着发起冲击,将侵略军击退,并力图一举收复斯摩棱斯克南区。
但未达到目的:战争的逻辑是无情的。几十架敌机自拂晓到黄昏整天在空中盘旋,德军坦克、火炮和步兵都占有很大优势,在这种情况下,迫使敌人退出已占领的地区,是不可能的。当然,德军也未能压倒卢金将军的集团军。这个集团军尽管人数不多,但俄罗斯人世代形成的对奴役者的憎恨,军人们悲壮动人的视死如归精神,使这个集团军似乎平添了几倍的力量。这种视死如归精神的实质就是,为了祖国,他们宁愿含辛茹苦,决心牺牲自己。正因为这样,只要人的精神不萎靡,他的血肉之躯就会比烈火和钢铁更坚强。
也许,部分原因是上级下达了严峻的命令,战斗任务简短明确,掷地有声。这命令冷酷无情,向第十六集团军为数不多的战士们提出了一个他们早已知晓,使他们心凉肉跳的道理:斯摩棱斯克是通往莫斯科的门户……
第一章
……战争爆发时,卢金中将正在文尼察。当时,他指挥的第十六集团军早在战争爆发前就已乘火车由外贝加尔地区向西调动,先头部队已到达别尔季切夫、文尼察、普罗斯库罗夫、旧康斯坦丁诺夫和舍佩托夫卡等驻地。后面的列车还奔驰在西伯利亚的原野上,而卢金将军又接到新的命令:第十六集团军转隶给最高指挥部大本营指挥。随后又接到多道命令,规定该集团军的任务是:集结后在舍佩托夫卡、奥斯特卢夫、罗夫诺等地迎击敌军。
第十六集团军的兵力当时并不少,所辖机械化第五军有一千多辆战斗车辆,独立坦克旅有约三百辆坦克,步兵第三十二军有三个训练有素的师。
六月二十六日,又来了新的命令:第十六集团军由西南战线调至西部战线奥尔沙——斯摩棱斯克一线。因此,列车到达西南战线后,尚未来得及卸载,又立即按新路线行进。卢金将军则急驰舍佩托夫卡,以阻止机械化第五军在那里卸载。结果,在波多利亚这座破败的小镇上,碰到了由边境清退下来的零散分队:有几百名从当地兵役局征召来的官兵,还有许多作战部队的代表。这些人蜂拥而来,向这里领取弹药、武器和给养。还有从西面来的看不到尽头的逃难者人流……不仅如此,再加上飞机不停地轰炸,还有乔装打扮的德国空投特务到处进行破坏活动。
据悉,敌人的侦察部队已经逼近舍佩托夫卡,而他,卢金中将,在这种混乱局势下,受命运驱使又是当地军衔和职务最高的人,应该怎么办呢?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当机立断,决定在向西南方面军报告后,自己独揽全权。
但是,他和方面军司令部联系不上,好不容易在火车站站长办公室才接通了基辅,叫通了副司令员雅科夫列夫中将的电话,向他报告,舍佩托夫卡随时可能被敌军占领。
雅科夫列夫一听这话,大吃一惊,答道:“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要赶紧采取一切您能采取的措施!”
“但我应当回到我的集团军去!”卢金不以为然地回答。
“舍佩托夫卡有我军的主要仓库。”雅科夫列夫解释说,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敌人占领了合佩托夫卡,方面军的部队就将处于一无弹药,二无给养的境地!”
于是,车站站长办公室就成了卢金将军的指挥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机械化第五军所属机械化第一0九师和坦克第五十七师的坦克第—一六团停止上火车,命令师长克拉斯诺列茨基上校协同坦克团占领防御阵地,不让敌军进入舍佩托夫卡。
卢金把集团军军需官马兰金上校、两名参谋和两名敌工人员留在身边。命令他们组建收容队,扣留路上满载难民的汽车,让难民乘坐开往基辅的火车,而汽车装上弹药,送往前线……他,卢金当时听了多少哭诉、哀求和咒骂啊!许多难民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他们的汽车。但这是战争!……是啊,战争巳持续几个星期了,而从基辅方向,虽然不多见,但仍有一些装载拖拉机、联合收割机、播种机和谷物的火车,按战前计划,经过舍佩托夫卡向西乌克兰各城市驶去。
卢金将军命令站长挡住这股人流。但就象无法挡住河水一样,根本办不到:各车站的路轨上拥满了人群,军列难以运行。而货车照样向敌军方向驶去,以至到某个地方脱轨,倾倒在路坡上。或烧毁……
他把各军用仓库主任叫来,问他们各自都需要多少后撤物资的车皮。一听他们报的数字,再谈下去简直就毫无意义了。于是他下了一道连自己都感到胆寒和冒险的命令:凡由前线来领弹药、油料、给养和战斗装备的人员,即使他们没有携带领取作战物资的申请单据,也一律如数发放。只要有马兰金上校的批条就够了。
机械化第一半九师师长尼古拉·巴甫洛维奇·克拉斯诺列茨基上校报告,敌摩托化部队继续发动疯狂进攻,已到达舍佩托夫卡以西二十公里。他的师伤亡很大。不久,克拉斯诺列茨基也身负重伤。卢金当即决定以该师一个团的团长波多普里戈拉少校替换他。但此时这个团在与德军优势兵力的搏斗中,也遭到很大伤亡,波多普里戈拉因绝望而自杀。在尚未任命可靠的新指挥员以前,卢金将军只好捉刀代庖,亲自到师里去指挥战斗。
舍佩托夫卡方向战斗激烈,形势越来越危急,应当投入后续兵力迎击敌军。同时,机械化第一0九师渐趋不支,它的两翼急需掩护。卢金命令收容路过合佩托夫卡或附近的步行及乘车的人员,收容那些突出重围的零散部队、班组和单个人员……由这些人员组建了四支摩托化部队,再加强三个炮兵连和二十辆坦克,派去掩护一0九师的两翼……
卢金还坚决果断地命令一个新到的步兵师归自己指挥。该师徒步行军来到合佩托夫卡附近,准备向西开进并加入在那里作战的第五集团军,但第五集团军的驻地不知在什么地方。他命令这个师在舍佩托夫卡接近地占领防御阵地。卢金当时心乱如麻,还没有来得及动那种贪得无厌的念头,只是感到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责任非同寻常,自然而然地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形势的危急或不堪设想,往往是靠敏感的本能判断的。此刻,他才体会到,将帅稳操胜券的一条真正秘诀,就在于大胆和细心相结合。
就这样,卢金中将在舍佩托夫卡独断专行,成了他组建的战役集群的司令员。不久,在西南方面军司令部。甚至在最高统帅部大本营的战报上,表扬了这个战役集群的战绩。终于,他和西南方面军司今员基尔波诺斯上将取得了联系。卢金十分坦率地向他报告,舍佩托夫卡战役集群正在日趋瓦解,已不可能自行补充。如果这个地区不投入必要数量的增援兵团,不论是勇敢,还是自我牺牲精神,都将无济于事,舍佩托夫卡枢纽部也就无法坚守下去了。
紧接着,多布罗谢尔多夫少将指挥的步兵第七军由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开赴舍佩托夫卡,而卢金则匆忙赶到斯摩棱斯克,再次指挥他的第十六集团军。
第二章
正如读者已经知道的,卢金赶到斯摩棱斯克时,手里只有两个师:第四十六非满员师和第一五二师。集团军参谋长沙林上校眼中流露着凄怆的神情向他报告,其余所有兵团,已转隶给库罗奇金中将指挥的第二十集团军。该集团军正在奥尔沙地区进行艰苦的防御战斗。
几天来,卢金中将总是有一种受辱和无端遭人抢劫的感觉。因此,他很难适应西部战线的气氛。刚到斯摩棱斯克的时候,就感到这里的气氛比舍佩托夫卡地区紧张得多(在战争中,迫在眉睫的危机往往最令人胆寒)。他翻来覆去地权衡和掂量着归他指挥的现有兵力,才两个师……好象有点力量……其实是力不从心啊,机械化第五军不在了,以往在司令部演习中,他是那样得心应手地指挥这个军,从担任防御的集团军的侧翼实施反突击,从而使“敌军”无法抵抗。而现在这两个师虽然已占领了防御阵地,但这还是漏洞百出的。任务是掩护通往东方的大路,并掩护坚守防御阵地的第十九集团军后方要害方向。眼下又要根据西方向总司令铁木辛哥元帅的命令,从这两个师中抽调几个加强营到斯摩棱斯克西方和西南方,即克拉斯诺耶地区和斯文纳雅河至利季伏利亚村一线,以便会同马雷舍夫上校指挥的斯摩棱斯克民兵旅所属的几个营,保卫正在该地厮杀的第二十集团军的翼侧。
卢金仔细查看了地图,发现了铁木辛哥元帅把部队由一个方向调到另一个方向,而且匆忙命令刚到达战区尚未集结完毕的部队立即投入战斗,可见方面军司令部没有预备队。看此情景,他就象胸口有压痛一样,感到这是一种捉襟见肘的防御,而对各重要战役方向的掩护也是脆弱的。当他受命领导斯摩棱斯克防御的时候,真有一种无能为力的心情,如同一个拳击手出场的时候,竟然没有披挂他的甲胄——拳击手套一样。不过,他还
算行动果断,立即把马雷舍夫上校的几个民兵营调回城内,打算让这支部队投入巷战,同时还采取措施,动员市民构筑树干鹿寨……
在形势险峻的时刻,统帅不仅寄希望于自己的力量,而且还寄希望干敌人的错误和失算,总是企图尽最大可能在某一方向,或与敌接触的某一地区形成优势。因此,卢金在苦思冥想之余,总是兴致勃勃、满怀希望地听取参谋和将军们的报告,全神贯注地阅读战报,带着好奇的心情仔细查看地图。根据地图上的标志,德军坦克纵队正向科涅夫将军所属第十九集团军的防御实施纵深突破,这种形势已愈来愈明显。在斯摩梭斯克西南,第二十集团军地域的形势也是如此。此刻,他的心境就象穿着窄小而褴楼的薄衣在雨雪交加的寒风中颤栗一样。
当然,七月十四日卢金曾有过那么一小会儿的心情舒畅:方面军司令员命令,彼得罗夫少将指挥的机械化第十七军加入第十六集团军的编成。但这个军在哪里?方面军司令部通知说,该军部队突出包围圈后曾在某地进行改编。但在集团军地域内没有出现过一支这个军的部队。只是从个别突围人员的口中得知,该军摩托化步兵第二0九师的个别分队确定在七月初经过斯摩棱斯克。于是卢金就打听这个师的师长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穆拉维约夫上校的下落,因为战前他们很熟。突围出来的人说,穆拉维约夫在明斯克以西的斯洛尼姆地区的时候,就遭到了德国匪特的暗算,受了重伤,由当地转移到东部去了……虽然第二天铁木辛哥元帅发来密电,又带来了新的希望,但终归无济于事。电报命令卢金接收第十九集团军司令员科涅夫中将的两个步兵师,即诺沃日洛夫上校指挥的第一五八师和科尔涅耶夫少将指挥的第一二七师,并将这两个师部署在斯摩棱斯克以南,。即由城边沿索日河至格利涅沃村一线,建立起强大的反坦克防御枢纽部。
卢金将军派代表到这两个师去,命令他们立即向斯摩棱斯克前进。他不时地看着地图,心想,路不算近,恐怕他们来不及按时控制德寇冲向城市的道路了。但他没有把心中的疑惑告诉任何人,而是采取措施,以自己的稀少兵力坚持到这两个师到达。
也许是由于饥不择食吧,他命令部队指挥员、参谋和政工人员,象他在舍佩托夫卡那样如法炮制,就是坚决果断地去“强拉”一切人员,那怕是偶然来到第十六集团军辖区内的人员:成群结伙的红军战士、单个官兵、战斗小组、精疲力竭的小分队、汽车、单个坦克,一律据为己有,把这些人员和装备编到各团,去参加防御战斗。
在前线,知己知彼最要紧。这个道理,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卢金早就知道。但是,直到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五日深夜才真正弄懂。当他得知,德军已占领斯摩棱斯克南区的时候,由于束手无策,悔愧交加,差点象猛兽一样咆哮起来。可伯的危如累卵的时刻已经到来,形势可能无可挽回地急转直下,很可能长时间内对侵略者有利。仅仅是因为德寇的疏忽呢,还是因为马雷舍夫上校及时炸毁了桥梁,使德军未能从行进间渡过第聂伯河,未能夺占城市北区。不过,已经没有力量保卫第聂伯河右岸了,斯摩棱斯克卫戍部队在夜间的巷战中差不多全都壮烈牺牲了……
七月十六日凌晨,集团军司令部一得知敌军占领城市南区后,卢金将军就带领集团军军事委员、师级政委洛巴切夫和几名参谋由茹科沃驰往斯摩棱斯克北区。他们在车站附近砖房的残垣断壁中停车,与此同时,从第聂伯河彼岸传来德军机枪的射击声。这次射击唤醒了我军在右岸的零星防御阵地:几处地方响起了机枪清脆的还击声,还可听到零星的枪声。很快防御就稍微有了加强。参谋们在第聂伯河边的石砌楼房里找到了一些正在沉睡的战士,这是斯摩棱斯克民警大队布尼亚申和尼基京支队的士兵。这些人昏昏沉沉,疲惫不堪,但是在军官们的口令和吆喝下,知道情况紧急,还是迅速地回到了各自的防御阵地。
“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卢金将军用迷惘和恳求的眼神望着师级政委洛巴切夫,问道。
平素他们彼此十分了解,并且以心灵上的相通而自豪,相信他们的思想会不谋而合。但是,此刻躲在这毁坏了的砖房下,都感到无计可施。
“应当向方面军司令部报告。”洛巴切夫回答,用微颤的手接过有人递过来的香烟。
“报告来得及。我问的是我们能拿出什么办法来。”卢金不耐烦地说。
“一定会下达要我们把德军赶出斯摩棱斯克的命令。”洛巴切夫不慌不忙借火点燃了香烟,瞥了一眼集团军司令员。“如果是这样……那就必须从这方面作出我们的决定。”
卢金对军事委员的回答好象颇感不快,断然转过身去,满脸怒色,把两臂交叉在胸前。他的怒形于色说明,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正在苦想应当采取的最好步骤。……
如同在其他领域一样,人们在军事领域也是学无止境,可以充分显示才华。因为生活比人的能力广阔得多,它也在不倦地探索知识和追求理想境界。师级政委洛巴切夫和他才识相当,可以共同切磋,互补短长,因为无论是卢金,还是洛巴切夫,他们每个人都可凭借自己的才识,彼此检验各自见地的高低,各自的判断谁是谁非。
洛巴切夫判断,一定会下达把德军赶出斯摩棱斯克的命令,卢金虽然不以为然,但却促使他去思考,在方面军司令部下达这种任务的情况下如何行动的问题。他焦虑不安的思绪蓦地走上了正路:用哪些兵力才能把德军赶出斯摩棱斯克呢?预备队通往第十六和第二千集团军的道路都已阻塞。友邻第十九集团军正在艰难地抗击着德军坦克的连续突击,从维捷布斯克向西南和西北方向撤退。这就是说,铁木辛哥元帅和方面军参谋长马兰金将军会要求卢金用自己的兵力去完成任务。看来,应当尽快变更在这里处于包围中的所有战斗部队的部署,还要和第十九集团军司令员科涅夫中将取得联系。
但是,在这倒霉的早晨,当德军突破斯摩棱斯克南区成为事实的时候,究竟应该怎么办呢?卢金将军甚至不敢指望在战线其他地段的集团军部队赶到之前能守住第聂伯河北岸。他知道,只要旭日升起,德军就会向我方残缺不全的防线倾泻几百枚炸弹,几千发炮弹,就会火光烛天,硝烟四起,步兵和水陆坦克就会渡过狭窄的第聂伯河。斯摩棱斯克北区的保卫者们也会为了向敌人讨还血债,在敌人付出沉重的代价后战死。别的出路是看不到的。
如果痛苦思索中的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在苦于找不到出路而心情抑郁的时刻去揽镜自照,他一定会看到自己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他的脸略微有点长,眼睛睁得很大(在过去,眼睛之所以睁得很大,好象是出于美好的愿望要饱览这大千世界吧),在他疲乏而黯淡无光的眼神里,在那深深的皱纹里,特别是在嘴角下撇的唇上,流露出一种悲凄的表情。当他摘下钢盔的时候,头上常见的那条发缝没有了,他的头发很凌乱,疏疏落落的,就象苧麻遭冰雹打后的残叶一样。
卢金将军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斯摩棱斯克市区。失于察觉敌情的过错折磨着他,几乎每一个为此服而引以自咎的将领,都会有类似的心情。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恍惚觉得,也许是由于劳累,由于过分紧张,有些事没考虑到,有些情况疏忽了。
在涂着绿色和褐色伪装的“艾姆”牌汽车上,新来的集团军炮兵主任伊万·巴甫洛维奇·普罗霍罗夫炮兵少将与他同行。此人在炮兵中以精通业务闻名。他对于属下的团、营、连的能量和潜力了如指掌,正如同他了解自己的拳头打人有多大分量和劲头一样,甚至对他随手投掷而击中的物体,也能体会出有多大的硬度。普罗霍罗夫似乎能从空气中捕捉所需要的东西。他只要到他所属的部队里转一转,在通信枢纽部熬上一夜,在炮兵装备移动仓库稍事逗留,就能掌握到指挥炮兵作战的一切情况。但知识代替不了弹药,填充不了炮槽。需要炮弹,而且要大量的炮弹。由于德军已占领了亚尔采沃和切断了明斯克至莫斯科的交通干线,弹药运输中断了。炮兵营急需补充技术装备。特别是反坦克兵器。普罗霍罗夫和卢金的看法一样,只有出现奇迹,才能制止这场不可避免的血战。
在他们的汽车前面行驶的,是一辆小型装甲车。卢金的副官米哈伊尔·克雷科夫上尉从炮塔中探出身来。卢金将军一向欣赏他的骑兵风度。克雷科夫是库班哥萨克(顺便提一下,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卢金也一样),他坐在装甲车炮塔上就象骑在马鞍上一样,挺着胸膛,而当路遇坎坷,装甲车上下颠簸时,他的身子向上颠起,就象是踏着马澄,要纵马飞奔一样。
在卢金将军汽车的后面,是师级政委洛巴切夫的轻型汽车。他们忽而绕过一些弹坑,忽而走过一段毁坏的沥青路,走的是一条通往明斯克至莫斯科的交通干线,即斯摩梭斯克至杰米多夫大路穿过这条干线的地段。此地一直吸引着卢金将军。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离茹科沃近在飓尺,更重要的是在茹科沃的森林里有通信枢纽部,没有它,集团军司令员就会处于半聋半瞎状态。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总感到这个对作战有重大意义的地点,靠近斯摩棱斯克北区,隐蔽性不好,似乎有一种身上衣衫单薄,有刺骨寒风袭来的感觉。从杰米多夫和亚尔采沃方向,德军坦克的机动楔形攻势,显然威胁着这个地方。而且这里离一个荒草丛生的军用机场非常近,虽说那里的跑道已破烂不堪了……
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再次想到这种可伯的隐患,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耸了耸肩,神色不安地透过路边挂着尘土的丛林向机场方向看了一眼……对于携带技术装备的敌空降兵来说,这是一个极适于空降的地点。
汽车路过一个名叫佩乔尔斯克的小村子。路的左侧耸立着一座砌工精细的小教堂。靠近屋顶处镶嵌着几个标志建造年代的古斯拉夫体数字:一六七八。
“它可真是久经沧桑啊!”卢金想着,有一种凄凉之感,“只是石头不会说话罢了……”
前面,一个检查站依稀可见,一个红军战士身背卡宾枪,手持小红旗。卢金命令停车。汽车隐蔽到路边的小丛林中,两车间保持一定距离。他和普罗霍罗夫将军迈过一条壕沟,走到隐没在白色蒿草中的几块巨石旁。这些巨石象是一小群马,不远处的森林后面,朝阳刚刚升起,巨石浅灰色的脊背上抹着一层略带寒意的霞光。洲伊尔·费多罗维奇坐在石头上,照老习惯,打开图囊,在赛潞洛板下面是一张清晰的斯摩棱斯克市郊图。
师级政委洛巴切夫也走了过来。
“要是参谋长也到这儿来,正好开个集团军军事委员会会议。”洛巴切夫强作笑颜,打趣地说。
“我们最好还是再有几个步兵团……”卢金拿出一包“卡兹别克”牌香烟,开始点烟。他吸了一口,又补充说:“再加一百门炮……怎么样,伊万·巴甫洛维奇?”他的痛苦的眼神掠过普罗霍罗夫将军黝黑而清瘦的脸。
“那可真是上帝降临人间了!”普罗霍罗夫好象在回答他,同时又以惊奇的眼光向大路方向望去。
大家静下来,也都紧张地看那里,大路上一位制服领上绣有红色合成军队领章的少将军衔的人向他们走来。他中上等个儿,身材匀称,穿着沾满尘土的铬模革皮靴,军帽下微露苍白的鬓发。他显得相当年轻,挺拔,在这几个陌生人不太友善的目光注视下,显然有点拘束。这位将军因疲倦和日晒和发黑的面孔上,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清。他走到坐在石头上的军人而前,碰了一下脚跟,表示敬意。
不知为什么没有忙于自我介绍,而卢金却打破了沉默,有点讽刺意味地问:“请问尊姓?”
将军好象略带挑衅的神情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矜持,眯缝起眼睛,但还没来得及回答。
这时普罗霍罗夫突然轻轻笑了起来,走到他跟前,若有所悟,没有把握地问:
“是戈罗德年斯基吗?……是阿夫克先季·米哈依洛维奇吗,我可是真有日子没见你了,戈罗德年斯基!……真是多日不见了!”
“是我,戈罗德年斯基少将。第十九集团军步兵第一二九师师长。”将军说。
“可是,你的师在哪儿?”卢金问道,显然颇为懊恼,他的问话里带刺儿。他认为,这刺儿是戈罗德年斯基的答话引出来的。
“在那边森林里,离此地有一公里。”戈罗德年斯基点了点头。“两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团。还有一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团马上就到……”
卢金和在场的人就象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一下,站了起来,离开巨石,跨过长满杂草的壕沟,来到大路上。
“你们师有什么任务?”卢金粗声喘着气,热烈地紧握着戈罗德年斯基的手问。
“撤退……”
“懂了,将军……我是卢金……第十六集团军司令员。根据方面军军事委员会的命令,所有在第十六集团军地域内的部队一律归我指挥……”
“我明白。”
“应当拯救斯摩棱斯克!”
“请下命令吧,中将同志。”戈罗德年斯基行举手礼,然后从图囊中取出地图,以便在图上标注本师任务。
这一切真和童话中的奇迹一样……
第三章
卢金命令戈罗德年斯基将军的师所属各团在第聂伯河右岸斯摩棱斯克北区占领防御阵地,与此同时,对已被炸毁的桥梁的接近地以及其他要害方向加强火力控制,尔后,他回到集团军指挥所。他有一件不轻松的事情要做,就是向方面军首长报告敌人已占领斯摩棱斯克南区的情况和自己的决定,而决定是根据现有兵力做出的:命令菲拉托夫将军指挥的步兵第四十六师各团把斯摩棱斯克西北的防御阵地交给撤到该方向的第十九集团军
的部队,迅速占领戈罗德年斯基将军的师左翼的第聂伯河防御地段,进而控制斯摩棱斯克至莫斯科的铁路线。鉴于切尔内绍夫上校指挥的步兵第一五二师已击退突破第十九集团军防御的德军摩托化部队,命令该师撤向斯摩棱斯克西北地区,在第聂伯河右岸占领防御阵地,与戈罗德年斯基师为邻。还有由撤消建制的第十九集团军调过来的两个师。其中一个第二十七师正在向斯摩棱斯克开进,现在,卢金决定将其调到可以从南面突击这个
城市的另一地域。卢金派出的联络员仍在继续寻找另一个调过来的师,第一五八师,以及昨天在斯摩棱斯克西南某地险战的丘马科夫将军指挥的战役集群。他打算进一步加强突击力量,提高奉命誓死保卫城市的集团军各部队的士气,还渴望由两千名莫斯科市的共产党员组成的连队从多罗戈布日方向历尽辛苦奔赴斯摩棱斯克,他们是顺着旧斯摩棱斯克大道来的,这条大道暂时还没有被德军切断。
但是,卢金没有和总司令把话说完。仅仅向他报告了德军已占领斯摩棱斯克南区,炸毁了第聂伯河上的桥梁这一势态,铁木辛哥便激动地命令他,无论如何也要全歼城中之敌,接着电话就断了。但是,从元帅的话中还能领略其大意:卢金所采取的措施虽非上策,但在当前这种条件下仍算明智之举……
他开始行使司令员的权力,把集团军司令部和所属兵团司令部尚能工作的杠杆全部开动起来,战斗命令下达到部队……
常有这种现象,沙丘斜坡上层的沙层一旦松动,突然之间就会出现几十、几百条沙流,沙丘表面就象从积年沉睡中苏醒一样,变得生机勃勃,沙流湍急,甚至还有一道道轻烟腾起。第十六集团军各部队的各级司令部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在林莽丛蔽之中,大路小径之上,出现了由军人、汽车、马车、驮载炮、牵引炮连成的活跃的急流,向第聂伯河奔去,昼夜不停地奔去。在开阔的地方,每当德国飞机出现在天空时,这股背后插着伪装的绿树枝的人流就轻步跳跃和奔跑。忽而就地待命,养精蓄锐;忽而又成班、成排、成连地重新走动……一走近第聂伯河,他们就按着指挥员的指示,利落而干练地占领阵地,准备投入战斗。如果阵地是一片开阔地,就挖掘战壕,如果防线穿过高耸于第聂伯河岸边的石质或木质房舍的残垣断壁,那就构筑射孔……
突然,指挥所通信枢纽在第十六集团军和方面军司令部相连的电报线路活跃起来了。博多电传打字机在折叠式小桌上哒哒地响着,打满字迹的纸带象白色长蛇在婉蜒伸展……集团军通信主任按铃后,过了几分钟,卢金将军就来到地窖报房。他的身后是师级政委洛巴切夫和沙林上校。
电报线路的另一端是西方向总司令铁木辛哥元帅。
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读到元帅的最初几句话。他的心就象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脸上发烧。总司令批评第十六集团军指挥员们缺乏果断。
接着,铁木辛哥要求第十六集团军军事委员会坚决振作全军士气,随后又下达了给第十六集团军的任务。他提出的任务和卢金给各师布置的任务大致相仿,而且已经在执行中。
卢金再次读了与总司令谈话的纸带,犹如戴的是别人的眼镜,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样。他如坐芒刺,心情沉重,好象暂时游离出了现实生活。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恍惚之间忘了自己置身何处,忘了他身边的一切,他们心自问,但又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说,他,卢金将军,他的司令部和第十六集团军所属部队的指挥员们,浴血奋战,竟然被斥之为缺乏果断?
在军队里,军令的严峻不应视为难堪,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但他的心在百感交集中,又怎么能平静呢?要知道,德军确已进入斯摩棱斯克,冲过了第聂伯河,而莫斯科对此还一无所知……
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当即在通信枢纽的地窖里拟了一份致西方面军军事委员会的电报,上报战况。三个人都署了名:卢金、洛巴切夫和沙林,这是集团军执行战斗任务的三位主要负责人。
三人从地窖里走出来,不约而同地坐在一株昨天被地雷炸倒的白烨树干上,吸着烟,相对无言,心照不宣。战地的炮火轰隆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这声音就来自脚下。
头一个发言的是师级政委洛巴切夫。他仿佛是自言自语,语调显得平静,老成持重:
“在红军中,对命令无可非议,必须执行。这是原则。”
“谁有非议?”卢金愕然,有点委屈。
“是我……是的,是我对这个命令有非议……”洛巴切夫微笑着斜瞥了集团军司令员一眼,又看了看参谋长。
“我没听你说过这种话。”卢金严肃地说。
“我也是。”沙林咳嗽了一声,喷出一口烟来。
“聋了,是吗?”洛巴切夫满意地笑了。“是由于轰炸,或者胆怯,就不正视真理了吗了”
卢金猛然用靴跟踩灭没拍完的香烟,气哼哼地责怪洛巴切夫说:
“政委,我不喜欢你故弄玄虚!……现在不是猜谜的时阅。”
“好吧,不故弄玄虚,也不猜谜。”洛巴切夫平静地望着他们。“我们向方面军军事委员会报告了采取措施坚守斯摩棱斯克北区,还报告了尽一切可能将法西斯德军赶出南区……是这样吗?但我们只字不提对我们的批评。沉默就是同意……我可不同意……但主要的还不在这里。”
“在哪里?”卢金问,感到不得要领。
“问题在干,应当在作战条件下让指挥员尝尝惊吓的味道。这种方法可以使人失去理智……必须知道,吓破胆的指挥员是搞不出多大名堂来的,、而且他的情绪也必然会影响到他的部下。”
“别烦人了!”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打断洛巴切夫的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尽可能通过直通线路和方面军军事委员会委员布尔加宁同志通一次话。”
“等到线路的那头回了话,我可就吃不消了。”卢金大笑起来,令人觉得这是发自内心的笑,他郁积在胸中的紧张情绪经此一笑顿时消失了。“你算说对了,阿列克谢·安德列耶维奇。我在舍佩托夫卡以西的时候,真被这惊吓弄苦了。在那个地方,只要一提‘包围’这个词儿,就心惊肉跳。”
“我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洛巴切夫摊开两手。“我说的是,一个指挥员履行他自己做出的决定,重任在肩,却又胆小谨慎起来。我们接到命令后,就可能产生这种胆小谨慎……”
“好,去吧,去找布尔加宁同志谈吧。”卢金站起身,向大汽车走去。“虽然你是对的,但仅仅在一点上。当命令把以巴甫洛夫大将为首的前西方面军领导送交法庭时,我们虽然为之深深惋惜,不是自己也心有余悸吗?红军的指挥人员不是都震惊不已吗?不是使有些人清醒了吗?……为什么说总司令的这个命令无济于事呢?既然命令无可非议,我们就应当更严厉地要求……”
“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我说的是命令的精神,而你却咬文嚼字。”洛巴切夫也站起来。“我担心引起部队的怯战情绪,恐惧是人的七情六欲中最敏感的情绪,历代和各国兵家视为大忌……比如都知道,没见敌军的人当了逃兵,让他们回来参加战斗最难。见过敌军和与敌人厮杀过,甚至打过败仗的人,会回来得快些。而根本没见到敌军的人,求战心可能更强些。对有些人来说,恐惧比死亡更难以忍受!……”
卢金对这套长篇大论没来得及回答.这时有个面色苍白,清瘦,带着红袖标的中尉来到他面前。他要求晋见将军,递过一页散发着浆糊气味的电报。卢金把电报象猜译密电码一样看了良久。然后把这页纸递给洛巴切夫。
“这儿很有点证实你今天这番宏论的东西。”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的话音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情绪。
洛巴切夫读道:“‘马雷舍夫炸毁第聂伯河上的桥梁,干扰了斯摩棱斯克秩序的恢复,予以逮捕,着送方面军司令部……’签字:‘方面军检察长……’”
“但是,马雷舍夫上校是奉我们的命令干的。”沙林上校提醒说。“我和工兵主任共同起草的文件……当然,我们当时对马雷舍夫说过,待方面军司令部‘批准’后,这个命令才能生效……”
一阵令人烦恼的沉默,好象大家都感到内疚、惶愧。
“拟一份向检察长做解释的电报。”卢金紧皱眉头,打破了沉默,命令参谋长去办,尔后用略带嘲讽的眼光看着洛巴切夫说,“带政委金星的预言家……”
“预言家又怎么样?”洛巴切夫笑着说。“有一次,列宁同志本人有一件事就让我猜着了!”
“哎,别瞎胡扯,”卢金提醒洛巴切夫,但又用赞赏的目光望了他一眼,因为他喜欢听他讲自己父母双亡的苦难童年,讲他饥饿的、战斗的青年时代,特别是阿列克谢·安德列耶维奇在克里姆林当学员的那段时期,他曾不上一次地在列宁住宅附近的第二十七号哨位站过岗,多次见过领袖,聆听过领袖的教诲。
“当然,我那次猜测不完全是针对列宁的,”洛巴切夫纠正自己的话,“而是针对我的朋友们的,他们想简化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缴党费的手续……”
传来阵阵越来越大的发动机声。这声音传播开去,好象回荡在四周的整个空间,而且逐渐更清晰,更令人毛骨悚然:透过树木的繁枝密叶依稀可见,有六架“容克”式飞机正沿着明斯克至莫斯科公路干线,几乎超低空飞来。负责掩护这片森林的高射炮手们没有对这些诱人的目标开火,在没有受到直接威胁以前,不能开火暴露司令部所在地。
“飞过去了……阿列克谢·安德列耶维奇,讲下去吧。”沙林上校看了看手表,催促洛巴切夫说下去,他和所有参谋长一样,总感到时间不足,所以极端珍惜时间。
“是这样。”洛巴切夫看到大家这样有兴趣听,满意得直搓手。“我们在克里姆林宫有党的分区委员会,我们的指挥员和学员们的党的关系都在那里。列宁的也在那里。我们的连长是格里高里·安东诺夫,他是分区委的财务委员。有一次,他说:‘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交纳党费最认真,可是他太忙。我看是不是建议他派秘书来送党费?’我当时就不客气地对安东诺夫说:‘列宁同志一定会说,一个共产党员是不会把党证随便交给别人的……’果然列宁就向安东诺夫说了这样一番话。这是真的!”
“真有趣。”卢金郑重其事地说。“从现在起,我们就不光叫你军事委员了,还应该叫你集团军的大预言家。”
“你们知道吗?我怎么会猜着列宁要说这番话的?”洛巴切夫兴高采烈地问。“有一次,在克里姆林宫理发馆,我想让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先理,我说:‘您坐下理吧,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我等一下’,可是他说:‘按顺序理发,这是制度。订了制度就是为了让大家遵守……’,于是,他就让我坐下先理……我说,兄弟们,为了纪念列宁,那次理的发我总舍不得剪去,留下了我一生中最长的发式……”
第四章
夜里,又收到一份铁木辛哥元帅发来的电报。从内容看,卢金将军猜想得出,方面军司令部里的气氛一定非常紧张,而铁木辛哥本人早就身心交瘁,疲惫不堪了。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恍恍惚惚觉得,“上边”对他仍然抱有成见。卢金以为,假若换一个有过另一番生活经历的人在这个集团军司令的职位上,军事委员会就不会以这样的口吻来威胁他,说他这个集团军如果夺不回陷于德军手中的斯摩棱斯克,就要送交军事法庭论罪。这猜想终于被打消,因为正当他要抽空稍睡片刻的时候,忽又被一股残酷无情的力量拖住,让他反复思索新收到的这几份电报,唤起他心头的痛苦,回想才不久发生的往事。
但是,这“才不久”的往事已在记忆中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半被淡忘的梦境一样。现在,这段往事又使他痛心疾首,跨过破败的危桥,悄然来到眼前,与他想象中的灾难融为一体,说不定,他会碰上同西方面军第一司令巴甫洛夫大将一样的厄运。
内心的创伤总是令人难忘的。直到今天,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一想起一九三七年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就无法平静。他常忆起当年任莫斯科卫戍司令时党内追究他“丧失阶级警惕性”的情景。祸端由来自哈尔科夫的一封信引起。根据这封信肯定,好象卢金旅长自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五年在哈尔科夫任步兵师师长期间,同一个铁路局局长和一个军区的政工人员来往密切,而这两个人后来经揭发,是人民的敌人。
结果,为这件事,他在党内被立案审查。
起初,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认为此事未免荒谬。而且,旁人也好心地开玩笑,说这回可找到了整首都卫戍司令的岔子了。谁知竟然召开会议。报告人开始煞有介事,绘声绘色说明事情的原委,查明卢金师长涉嫌同现在被揭发出来的人民敌人往来密切。他身为莫斯科卫戍司令隐瞒了这点。这一切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顿时会场哗然……突然有人“恍然大悟”,推波助澜,议论纷经,想象得越来越离奇……卢金和与会者之间出现了真空地带,逐渐地好象开始向这里浇注起隔阂的水泥。水泥凝固,空旷之地筑起了一道对卢金怀有敌意和戒心的不可逾越的高墙。于是,造成了难以摧毁的社会舆论壁垒。后来,这次会议的参加者都无法弄清,这壁垒是怎么筑起来的,对他的指控根据又在哪里……更出奇的是,“被告”竟然也感到自己有罪,甚至为自己的罪过深感愧疚,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罪过的实质又是什么……总之,一切都是无中生有,尽管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说过,凡事总要有所依据。
当时在果有人能以清醒的目光,冷眼观察这个党的会议,也许会扭转局面,许多问题也一定会令人觉得荒唐可笑……可惜没有这种人……结果,受到党内严厉处分,进而调离莫斯科卫戍司令岗位。
后来,卢金旅长在烦躁不安、无所事事、苦思苦想中度过了几个月,由于伏罗希洛夫元帅的努力,被调到西伯利亚军区司令部工作。当时只能忍气吞声,因为那是虽然无端受控,也要忍辱负重的阴暗年代。照卢金的理解,这是暗藏敌人,傻瓜和追逐名利者兴风作浪的结果,也是一些当权者直接犯错误所致,他们不仅纵容个人,而且听任社会势力栽赃诬陷。某些社会阶层深陷彼此猜疑的泥淖,甚至那些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有暗藏敌人的单位,也有人在疑神疑鬼,捕风捉影。无辜者动辄遭到指控,好人遭逢不幸,许多家庭如临深渊……这阵黑色瘟疫流行所及,连军队也不能幸免,以致许多高级指挥岗位空缺无人,危及国防实力……
一九四0年初,莫斯科调去了卢金的党内鉴定,准备任命他为十六集团军司令。因而只好再次受辱。花费了好几个小时讨论共产党员卢金的“政治面貌”。旧案重新翻腾一遍,尽管事过境迁,是非混淆,还是审查了这位将军的每一步行动。显然是由于他的性情有点耿直,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在西伯利亚任副参谋长、参谋长,尔后又任副司令期间“得罪”了人,是他在工作上过分苛求和刚正不阿才遭此坎坷的。
在这里,在斯摩棱斯克近郊,往事又象石头一样压在心头。军事委员会刚给他发来的密电,要求把德军逐出斯摩棱斯克,并以完不成任务送交军事法庭相威胁。这怎么理解?不相信他以他手中的些许兵力无论如何也收复不了斯摩棱斯克吗?就是说,巴甫洛夫那样的下场在等待着他吗?这岂止是轻侮,简直是残酷。巴甫洛夫大将确实在战争前夕和最初几天远来做到万无一失;而不致使西方面军地面和空中兵力遭受重大损失……而他,卢金中将在到达斯摩棱斯克之前,早已采取了某些措施。他可以为他在战争最初几天在西南战线舍佩托夫卡的所做所为自豪。他在舍佩托夫卡的果断冒险之举极有利于西南战线,因而受到最高军事当局的青睐……但是,在战争中,最高军事当局往往没有余暇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因此,才有这冷酷无情的命令和意味深长的电报……
第五章
如果说,历史是由许多彼此关联和互相制约的事件构成的,那么,这种历史就是人与人的感情和纠葛的历史。朱可夫大将身为总参谋长,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听取国防委员会,主要是斯大林的指示。他对斯大林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他常常为此思索再三。每当他准备去见斯大林时,总是怀着这样复杂的感情。如果通电话不计在内,每昼夜必须两次晋见国防委员会主席,届时,由他在克里姆林宫汇报情况,不仅要报告前线发生的一切重大问题和经大本营的工作机构——总参谋部研究归纳的意见,而且还要说明酝酿成熟的结论、设想和当前的战役和战略决心草案。
而前线的战报没给人带来任何欣慰。红军损失越来越大,敌军从许多方向长趋直入,蚕食着苏联领土。因此,斯大林办公室内的气氛显得分外紧张。当朱可夫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时常有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紧张的感觉。
……他对斯大林的感情极为复杂,还有点捉摸不定,非言语所能表达。每当他想到这里时,就常忆起他和斯大林最初见面的情景。那次见面和一九三九年春夏两季远东发生的事态有关。朱可夫当时任白俄罗斯军区副司令员,紧急应召赴莫斯科会见国防人民委员伏罗希洛夫,得知日本进犯蒙古,而苏联根据条约应当给予蒙古军事上的援助。当时伏罗希洛夫问他:“能否立即起飞去那里,而且,如果需要的话,能否肩负起指挥军队的重任?”
朱可夫扫了一眼会议桌上那张蒙古地图,看到在哈拉哈河以东画了一条日军入侵路线。他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统帅之所以能指挥若定,主要是因为他们知己知彼,从而能定下正确的决心。而他当时虽然还一不知彼,二不知己,但他仍愿意一试身手,去迎接困难和险阻,他当即回答:“元帅同志,我现在就可以起飞!”
朱可夫想,在这之后,可能会邀他去总参谋部,在那里坐下来研究地图,研究日军的战役战术。尔后,再去见斯大林……结果,诸如此类的事却都没有发生。
“很好,”伏罗希洛夫满意地对他说,“为您准备的飞机在中央机场,十六时起飞……”
哈拉哈河战役的结局是众所周知的。红军打击了日本跃跃欲试的野心,使它在法西斯德国入侵之后,不敢对苏联轻举妄动……如果不是朱可夫去,而是别的什么人去指挥哈拉哈河战役,结果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朱可夫表现出深通指挥艺术,有胆识,坚韧不拔。他晋大将衔,荣获苏联英雄称号,是当之无愧的。
后来,他调回莫斯科,担任新职务,直到那时,才头一次被邀进克里姆林宫。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得知要去见斯大林,非常激动,好象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激动。
在斯大林的办公室里,还见到了莫洛托夫、加里宁和伏罗希洛夫。他们边喝茶边谈。他,当时这位年仅四十四岁的大将,竟然成了席间的主要角色。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听朱可夫对日军,对其强弱点的见解,还谈了红军与日军作战的情况。政治局委员们连连提问题,朱可夫滞洒自如、干脆利落地作了回答。忽然,斯大林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库利克、巴甫洛夫和沃罗诺夫给了你多少帮助?”
在哈拉哈河作战期间,巴甫洛夫作为红军装甲兵主任,沃罗诺夫作为炮兵主任,亲临前线,给予帮助。朱可夫向政治局委员如实作了汇报。他对他们的亲临帮助确实深有体会。至于副国防人民委员库利克元帅么?……他看了一眼伏罗希洛夫,不愿隐瞒实情,声调阴沉地继续往下说:“至于库利克元帅,我还说不出他做了什么有益的工作……”
在这之前,斯大林一直在室内来回踱步,这时突然停住脚步。他吐出一口烟,略微俯身看着朱可夫,又用烟斗嘴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好象要窥探他的灵魂深处似的。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觉得,这洞察一切的目光凝视了很久,令人难以忍受。但是,他的目光也没有避开斯大林的金黄色眼睛,而且一点没有流露出自悔失言之意……后来,又看到斯大林那苍白的胡须下闪过一丝笑意。朱可夫由于不理解这笑的含义,心里有点发慌,准备要对库利克的工作评说一番。但没有人再向他提问题。他仿佛带着轻微的醉意从克里姆林宫回到“莫斯科”旅馆。简直难以相信,只是到现在,他才听到斯大林那不太响亮的声音,才尝试着以自己的见解去印证斯大林的军事思想和观点。那个难忘的夜晚,他久久不能入睡。
是啊,确实有以事件为内容的历史,也有以感情为内容的历史。但无论哪种历史,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因为人的记忆力不足以网罗无穷的过去,谁也不可能跨进来来的门槛看得那么远……
斯摩棱斯克被德军占领的消息传来,斯大林勃然大怒,他对总参谋长朱可夫严加申斥。结果,这些天来,下达给下级司令部的一些命令和指示,也是这种调子。这些命令和指示对于任务的表述,措词严厉;对于部队战绩的评价,过于拘谨,无疑更加重了各方面军和各集团军司令部内的紧张气氛,因而,不能不给指挥员的工作带来一定影响。朱可夫大将在最近一次和铁木辛哥元帅通话时,就尖锐地感到了这一点。铁木辛命情沉重,他说,在他看来,集团军司令员卢金和库罗奇金很有战功,应给予崇高的褒奖,而我又不能不吓唬他们,甚至以送军事法庭相威胁……
当然,问题是什么样的法庭。目前,整个战争触目惊心,规模空前,这就是各族人民,各个国家和各种社会制度所面临的巨庭。数量庞大的军队正依靠烈火和钢铁十的威力,依靠人类的精神力量,进行着殊死的较量,这个法庭迟早会做出最后的判决。朱可夫知道,虽说铁木辛哥对战争的全局还没有很深的考虑,但,他不可能不明白对于卢金和库罗奇金来说,对于那些仍在围困中奋战,继续保卫斯摩棱斯克的各级司令部和部队来说,巳经不可能有更可伯的东西了。
朱可夫去向斯大林作例行报告,他想利用这个时机,和他谈谈这个问题:应当设法缓和各司令部的紧张情绪,以免影响他们指挥部队作战的工作效率。如果在他作报告时,政治局委员们都在场就好了……
他从总参谋部驱车去克里姆林宫,心想,每当斯大林怒不可遏,心情不快时,他就更容易理解他,到那时斯大林简直就判若两人。
第六章
今天,在克里姆林宫斯大林的办公室里,同往常一样,处理着与战争有关的各种事情,战争在克里姆林宫也成了冷酷的日常事物。莫洛托夫和沙胡林坐在铺着绿毯的长桌旁,而斯大林背朝着他们,站在自己的办公桌旁。他正在和高尔基市的“红色索尔莫沃”工厂通电话。对方是坦克工业人民委员马雷舍夫。
此时,莫洛托夫在反复阅读斯大林致英国首相丘吉尔私人信件的副本。这封信已于七月十八日密电苏联驻伦敦大使馆。在这份答复丘吉尔七月份的两次来函中,斯大林告知,苏军遭到德国突然袭击,处境艰难,希望英国尽速开辟反希特勒的第二战场。现在,克里姆林宫正急待伦敦的回音。莫洛托夫在揣测着复函的内容,思考着苏联外交在哪些方面还应做出新的努力。
航空工业人民委员沙胡林克制着睡意。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最近已有几昼夜几乎没有陶过眼,他象穿梭一般,来往于人民委员部、设计局和航空工厂之间,到处要求他关照、干预和帮a。沙胡林面前摆着一大叠秘密文件,最上面的是关于一周来沈空发动机和飞机生产情况的综合材料。他竭力去思考一些数字,但打印的文稿在他的面前飘忽不定,他的头伏到了桌子上,接着,又仰靠在椅背上,仔细听着斯大林和马雷舍夫的谈话。
斯大林那边的高频电话听筒簧片里发出共鸣,偶尔能听到马雷舍夫那熟悉的若断若续的声音。沙胡林在昏昏欲睡中,怎么可能听到马雷舍夫的声音呢?这很可能,因为他已经闭上了双眼,依稀见到马雷舍夫就在他面前,但不知为什么又来到了人民委员部的会议厅里。马雷舍夫把一个记录本推给他,又用手帕擦着自己秃了顶的宽大的额头,结果弄乱了一双浓眉,浓眉之下是一双闪烁着充满睿智目光的大眼睛,眼神安详,含着笑意,使这张知识分子类型的脸增添了一种泰然的表情。沙胡林好象又听到马雷舍夫早在战前说过的话:“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我们还远不到四十岁,可几乎就是老头了,除去人民委员部和工厂,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让我们带着妻子聚会一下,象基督徒那样痛饮一番,唱唱歌吧……”
阿列境谢·伊万诺维奇被人从旁轻轻碰了一下,醒了过来,抬起头,睁开眼,看到莫洛托夫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战争过后,你要是写回忆录,”莫洛托夫低声对他说,“可别忘了写上你曾在最高统帅的办公室里打过瞌睡……这事谁也没有过……”
沙胡林终于摆脱睡意,不好意思地回答:
“三夜没睡了……在赶造新飞机。”当看到斯大林朝他们转过身来,眼里闪着严厉的光芒,他就不说了。
直到这时,沙胡林才明白斯大林给马雷舍夫打电话的意思。
“……对,对……马雷舍夫同志,我们委托你来组建新的坦克工业中心。”斯大林带着明显的高加索口音说。“现在,我们有一部分坦克工业基地还处在敌人空军的打击之下,中央委员会希望你能做出妥善安排,还有我们在莫斯科、莫斯科附近地区和伏尔加河沿岸的工厂……”
这时,波斯克列贝舍夫轻手轻脚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的脸上带着倦容,由于长期睡眠不足,眼里闷着血丝。斯大林好象用后脑就看到了他,把脸转向门口,看了波斯克列贝舍夫一眼,然后又看了厂眼门上的挂钟,向他点头示意。接着总参谋长朱可夫和一位陪同他的将军,提着沉重的皮包走进来。他们把黑亮的军靴后跟碰了一下,表示敬礼,看到斯大林背朝门站着,就坐到桌边。那位将军打开厚厚的公文包,从中取出地图和文件,放在铺着绿毯的桌子上。
斯大林继续对着话筒说:“马雷舍夫同志,安排高尔基市的工厂生产什么样的坦克,又安排科洛缅斯科耶的工厂和莫斯科的工厂生产什么样的坦克,你可别弄错了。现在前线需要‘T34’型和‘KB’型坦克……”
斯大林停下来,现在己经不是在沙胡林的疲倦的想象中,而是通过电话筒听到了马雷舍夫低哑的声音:
“斯大林同志,必须帮助坦克修理总局……不是前线所有的人都懂得,打坏的坦克不是战争中的废物、不是垃圾……坦克根本不可能被全部摧毁……它有几千个零件……在最坏的情况下,用三辆坦克也能修复出两辆来。”
“我们能帮点什么忙呢?”斯大林问。
“请命令麦赫利斯同志发动前线的政工人员。这可以帮助我们弥补新坦克生产上的空档,因为现在工厂正向东部拆迁,需要在新的地区重建……”
“好。再见,马雷舍夫同志。”斯大林把话筒放在电话机上,拿起一支蓝铅笔,俯身在桌子上的台历上作了记录。
朱可夫和他的助手看到斯大林有了空,就站了起来。
“请坐,军人同志们。”斯大林向他们挥挥手,看了沙胡林一眼,微微一笑,说道:“有人埋怨斯大林严厉……”他若有所指的看了看未可夫。“你说说看,这算得上什么严厉呀;人民委员到他的办公室来汇报……居然睡了一觉……我们没妨碍您吧,沙胡林同志?”
“请原谅,斯大林同志。”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感到自己象一个犯了过失的小学生。“下不为例。”
“没什么,常有的事。我知道你不轻松……马雷舍夫的电话打断了我们。刚才谈到哪儿了?”斯大林注视着沙胡林,此刻他的眼神又严肃认真起来。
“您谈到了副人民委员的作用。”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提醒说。
“是啊……是这样,我们有一些出色的副手!……杰缅季耶夫、雅科夫列夫、赫鲁尼切夫、沃罗宁……真是一些卓越的专家和优秀的党务工作者。他们也应当按照您的安排去看看远处的工厂、试验机场和设计局。……不过,您为什么亲自去雷宾斯克呢?”
“航空机械制造厂那里,设计人员和管理人员发生了纠纷。”沙胡林解释说。
“帕托利切夫同志①最善于处理纠纷,他是头等的组织专家,很会做人的工作,善于一下子弄清楚事情的底里。”
“是,我没想到……”
“让我们一言为定,没有我的许可,您不能离开莫斯科。您除去其他任务以外,还要每天向中央委员会和人民委员会作报告……书面报告!……报告飞机和发动机的生产情况。不能只谈已装配好的飞机的情况,而且要谈经过试飞的和打过靶的飞机的情况……”
①帕托利切夫,H·C·,当时任雅罗斯拉夫州委第一书记。——作者
“都明白了,斯大林同志。”沙胡林站起来,开始把文件收到皮包里。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想听听朱可夫关于前线战况的报告,但在人民委员部接待室里,各工厂来的“专使”在等着他,而且他看到,斯大林好象已忘了他,走到桌子的另一端,那里放着摊开的地图。
朱可夫大将看出,斯大林开始考虑前线的军务,于是决定把想说的话告诉他。
但,斯大林先开口了:“有一次吃午饭时,我们闲谈,说不能怪罪斯大林责骂朱可夫同志。”他把熄灭的烟斗举起来,象是要大家注意。“斯大林骂朱可夫,朱可夫再去骂方面军和集团军司令员,事情办得就会好些。但是,骂朱可夫和司令员们要恰到好处,别让他们在工作中缩手缩脚,以至干事情办得更糟……”
朱可夫心里抖了一下,本来是他自己想用委婉一点的方式向斯大林说这番话的。
“请转告铁木辛哥同志,别让他过分责怪卢金、库罗奇金和科涅夫。不仅如此,还得向他们颁发崇高的政府奖赏,这样也许会给卢金和库罗奇金鼓一把劲,让他们把德寇赶出斯摩棱斯克……”
“您说得对,斯大林同志……”直到这时朱可夫才找到说话的机会。“可以报告吗,”
“等一下。”斯大林转向莫洛托夫。“最好让总参谋长了解一下我们给丘吉尔的电报。”接着向朱可夫解释,“我们向英国首相丘吉尔建议,尽快开辟第二战场。”
“甚至还提出了我们认为可行的建立第二战场的各种方案。”莫洛托夫解释说。
“请原谅,我不太懂。”朱可夫紧锁眉头,他的眼睛变得小而黯淡。“你们不需要听听总参谋部的意见吗?”
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互相看了一下,好象不知如何回答大将的问话。
“在战役战略上是否有利……”朱可夫感到有点出言不逊,在挖空心思地挑选字眼。“这方面你们可能不了解……”
斯大林有点扫兴,他轻笑了一声,又衔起烟斗,和颜悦色地说:“我们现在的根据就是在政治战略上有利……我们研究了种种因素。”
“是为了在军事和政治上进行试探,”莫洛托夫打开一个文件夹补充说。“晤,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你可以看看斯大林同志给丘吉尔先生的私人电报。”
朱可夫留意到莫洛托夫着重说的“私人电报”这个词,他当即说:“我不是外交家……既然有必要采取政府首脑间交换私人信件这种方式,总参谋部就大可不必干预了。”
“念吧,”斯大林严厉地说,背过身去,缓缓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
朱可夫拿起那两页字迹清晰的打印文件,开始轻声地读:
“承您发来两封私人电报,谨向您表示谢意。
您的电报是我们两国政府取得一致的开端。现在,正如您有充分根据所说的,苏联和英国已经在反对希特勒德国的斗争中结成盟友。我毫不怀疑,尽管存在重重困难,我们两国将有足够的力量击败我们的共同敌人……”
斯大林接着告知英国首相,苏军在前线的形势依然紧张,并说明了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
他写道:“据我看来,如果能够在西面(即法国北部)和北面(即北极地区)开辟一个反希特勒的战场,那么,苏联以及英国的军事形势将会大为改观。
在法国北部开辟战场,不但能牵制希特勒在东方的军队,同时也会使希特勒入侵英国成为不可能。开辟这一战场,符合英国军队以及英国南部全体居民的愿望。我想象得出开辟这样的战场是困难的,但我以为,尽管有困难,还是应当开辟这个战场,这不但有利于我们的共同事业,也有利于英国本身。现在是开辟这个战场的最有利时机,因为希特勒的军队已调到东方,还没有来得及巩固其在东方占领的阵地。
在北面开辟一个战场,则更为容易。这里,英国只需由海军和空军采取行动,无需派遣军队和炮兵登陆。苏联的陆海空军将参加这一战役。如果英国能从挪威志愿军中抽调约一个轻装师或更多兵力到这一战场来,可以把这些部队调到挪威北部,以组织反对德国人的起义行动。一九四一年七月十八日”
“一切都无懈可击,斯大林同志……思考严谨,就象弹夹中的子弹一样。”朱可夫方才由于斯大林未吸收总参专家参与研究开辟第二战场的方案,说了一些不得体的话,仍然感到内疚。总参谋部人员确实也研究过英国军队在某一地区沉重打击德国法西斯军队的可能性问题。
“弹夹中的子弹,这话很妙。”斯大林带着令人难以觉察的笑意望着朱可夫。“不过,您的问题——为什么没请总参帮忙,还是有道理的。今后,凡与盟国谈判开辟第二战场以及谈判向我们提供援助的时候,我们不仅要依靠总参,而且也要依靠为国防工作的各人民委员部的统计机关。”
“还要征询红军总后勤部长赫鲁廖夫同志的意见。”莫洛托夫补充说。
“倒要看看英国人对您的建议作何反应,斯大林同志。”朱可夫说。他很满意斯大林理解了他刚才的一席话。
“不会很快有回音。”莫洛托夫拍了一下文件夹。“我想,他们目前正在搜集和综合我国前线形势的情报,主要是依靠德国的材料。再同我们的材料相比较……而且,我认为,他们在等待,看看初次轰炸之后,莫斯科将作何反应。看能否挺得住?……。
“对,他们是在等待轰炸的效果,”斯大林表示同意。“特别是最近几天,戈林和希特勒在疯狂叫嚣,扬言要通过空袭彻底摧毁莫斯科,把莫斯科淹没在火海中。也许这些威胁语言是恐吓英国人的,因为他们尝过德国空袭的滋味。他们可能担心,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到那个时候,就没有人跟他们谈判了……”斯大林突然打住话头,看着朱可夫,似乎在竭力搜索下面的措辞,“早在七月四日,就有一架德国侦察机窜入莫斯科西郊上空。从那以后,他们就不断进行空中侦察……”
“是的,斯大林同志。对空情报站已经作了约九十架次来莫斯科方向进行侦察飞行的记录。”朱可夫证实斯大林的说法,“有九架飞机闯入市区……我们第六歼击机团的飞行员击落了几架‘亨格尔’……撞毁了一架……”
“从几十架德国侦察机中仅仅击落几架,不算多!”斯大林若有所思地说,他走到一个朝着兵器馆①的窗户旁……“这很不符合我们的看法,我们一向认为,苏联军事科学对于大的行政和工业中心的防空战术深有研究。”
①兵器馆,克里姆林宫内建筑,存有俄国军队的武器、弹药和战利品。建于一七0一——一七三六年。曾几经改建。——作者
朱可夫想向斯大林解释,这是德国最新式的侦察机,况且,根据被俘的德国飞行员的口供,飞机采取了减轻重量的措施:严格控制携油量,卸掉部分武器,挑选体重最轻的飞行员驾驶飞机……因此,飞行高度可达八公里以上。但斯大林仍在注视着窗外,没容朱可夫解释,继续说:“报告吧……前线情况有什么变化?”
汇报总参谋部综合的前线战况,对未可夫来说,已习以为常。他在桌子上展开战略形势图、德军部署图、我军状况以及各方面军和中央总部物质技术储备状况报表。他思路清晰,从容不迫,开始汇报说:过去几天内,西北方面军第十一集团军于七月十四日开始对索利齐地区的敌装甲第四集群实施了反突击。结果,我军占领索利齐,德军被击退二十四至三十八公里。朱可夫俯身在地图上,历数第十一集团军目前所在地域中的一系列居民点。
接着,总参谋长谈到西方向的形势,说第二十二集团军在敌优势兵力突击下放弃了大卢基市。
在西南战线,位于基辅以南地区的第二十六集团军对德军突甲第一集群转入进攻。但未获进展,只是迫使敌军在法斯托夫、白教堂、塔拉夏等地转入防御。
斯大林听着,留心记住一些重要情况,与此同时,他的思绪一分为二,好象由两股渠道分流而去。他站在窗边,倾听着未可己的汇报,同时又望着窗外有点看厌了的场面:围着板墙的小花园已坑坑洼洼,面目全非,传送带从地下提起泥土,一刻不停,不厌其烦地向围墙的顶上滑去。板墙外大卡车在轰鸣,依次把车
厢送到传送带下……地铁工人正忙碌着要尽快结束避弹室建设工程。斯大林记起了战前的五一节,当时克里姆林宫的地铁工程刚刚开始。节日前夕,他在最高苏维埃会议大厅向军事学院毕业生发表讲话。之后,又在乔治大厅举行传统的政府招待会。
莫洛托夫是招待会的主席,他宣布斯大林同志要向大家祝酒。当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过后,开始静下来的时候,斯大林开始讲话,他在讲话中直言不讳地说,战争正在敲着我国的大门,还说,在现代战争中,炮兵是“战争之神”,它将发挥重大作用,随后他提议为炮兵干杯。
但是,青年人是无忧无虑的。斯大林的提醒没有打乱任何人的心境。宴会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演员们在乔治大厅里歌舞喧天……
第二天,克里姆林宫的避弹室工程开工,直到法西斯侦察机飞临莫斯科上空的时候,这项工程仍在进行中。斯大林心清烦闷,转过身来,看到朱可夫汇报完毕,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我想,朱可夫同志,”斯大林说,“现在正好需要检查一下莫斯科防空区的情况,看看是否作好了反空袭的准备……”他稍微停顿一下,又进一步明确说,“先检查防昼间空袭的准备工作。”
“明天可以吗,斯大林同志?”
第七章
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坐在陈设着老式核桃木家具的办公室里,心情焦急万分。他刚才接到通知,丘吉尔致斯大林的复信已由行国人使馆取来。趁这封信正在被译成俄文之际,莫洛托夫急忙批阅待处理的文件,以便下一步全力研究英国首相的复信。他急不可待,一件一件地读着急办文件,又不能忘怀那封信,竭力猜测信的内容。他不时心神不定地看表,去国土防空总部的时间快到了,国防委员会要去检查我们对付空袭莫斯科的战备情况。
莫洛托夫心想,如果丘吉尔的信直接送到斯大林那里,还可以省点时间,于是他给斯大林拨电话。
“斯大林同志!”莫洛托夫在听筒里听到“我是斯大林”的声音,感到有几分兴奋。“斯大林同志,丘吉尔先生向你致意……英国大使馆的邮件已经取来了……”
“你来一趟。”斯大林简短地说,没流露出任何情绪。
“我就来,信译好立即送来。”
莫洛托夫穿过静寂无人的一道道走廊,很快来到斯大林的办公室。在那里看到了加里宁和马林科夫。还没来得及和他们搭话,波斯克列贝舍夫已来到门口,手里拿着淡绿色的文件夹。
“斯大林同志,丘吉尔给您的信。”他有点洋洋得意,好象是他第一个知道英国首相的来信似的。
“不可能吧!”斯大林故作惊奇地大声说。“来,读一读,看看这位保守党人给克里姆林宫的布尔什维克写了些什么。”
斯大林接过文件夹,打开,坐在会议桌前。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看所有在场的人,开始缓慢地读信:
“斯大林先生……
“我非常高兴地收到您的电报,非常高兴地从多方面听到俄国军队为保卫祖国而进行的英勇战斗和多次有力的反攻。我充分了解,由于迫使敌人在向前突出的西部边境上展开兵力和投入战斗,以部分地消耗他最初突击的力量,你们因而已经得到军事上的好处。
“我们要做凡是力所能及的、对你们有帮助的可行而有效的事。但是我请你们了解我们在资源和地理位置方面所受到的限制。从德军进攻俄国的第一天起,我们就仔细考虑过进攻德国占领下的法国和荷兰的可能性。我三军参谋长找不出任何方法来采取对你们可能有些微稗益的那种规模的行动。德国单是在法国就拥有四十个师,而且德国人在一年多时间内一直在沿法国海岸布防,所以大炮、铁丝网、碉堡和海滩地雷密布。我们能够暂时掌握空中优势和得到战斗机掩护的唯一地段就是从敦刻尔克到布洛涅。而这一地段他们工事林立,数十门重炮控制着海面入口,其中许多重炮的射程可以越过海峡。夜间黑暗的时间不足五个小时,即使在那段时间里,整个地区也被探照灯照得通明。要想强行登陆,会遭受严重的伤亡并被击退,而小规模的袭击只会导致我们双方害多利少的失败。用不着敌人从侵俄战线上抽调一支部队,或者,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抽调一支部队前,就能做到这一点。
“您一定记得,我们巳经单独作战一年以上了。而且,尽管我们的资源日益增长,而且从现在起将增长得很快,但是我们的陆军和空军在国内和中东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此外,我们海军的实力虽在增大,但是,为我们的命脉所系的大西洋战役,为保护那些在德国潜艇和‘福克乌尔夫’式飞机封锁下航行的商阶队,已使我们没有丝毫余力了。
“不过,我们可以在北面寻求能够给予任何迅速援助的可能。过去三个星期以来,我海军参谋部就曾筹划在挪威北部和芬兰用舰载飞机袭击德国船舶的行动,希望藉此消除敌人从海路运输军队去攻击你们北极侧翼的可能性。我们已经请求你们的总参谋部从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二日,即我们打算进行袭击的期间,下令俄国舰艇不要在某个水域航行。第二,我们现在正在派遣一些巡洋舰和驱逐舰前往什皮茨伯根岛,他们从那里可以协同你们的海军袭击敌人的舰船。第三,我们正在派游艇队去截击北极沿岸的德国运输船,尽管由于现在是极昼,这一任务是特别危险的。第四,我们正在派遣一艘布雷舰携带各种水雷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去。这就是我们当前所能尽力做到的事。我希望能做更多的事……”
斯大林停下来,声音嘶哑地说:
“他希望……他要真希望,就不会再来饶舌了……”
信中接着谈到,并没有什么挪威轻装师,作为下一步骤,正在研究派几个英国战斗机中队驻扎在摩尔曼斯克,但又担心,一旦得悉英国海军进驻北方,德国就会立即派出一支强大的俯冲轰炸机编队。
丘吉尔在信的最后写道:“如您想到任何其他建议,请勿迟疑地向我们提出。我们也主竭力寻找打击我们共同敌人的其他方法。”
办公室内静悄悄的,撩人愁绪。窗外透进来的点点阳光照付在对面的墙上,微微颤动,隐隐绰绰象是人影。
斯大林合上文件夹,气愤地把它推给坐在旁边的莫洛托夫,站起来,开始踱步。大家都期待着他说点什么……空气中又飘着烟丝的香味儿……
“习惯是第二天性。”斯大林哑然笑了,摇摇头,继续说道,此话不假!……英国政治家们的习惯和天性已经融合在一起了,他们几百年来在欧洲政坛上治谋深算,纵横排阁……欧洲的战与和,对他们是无关痛痒,无动干衷的。对他们来说,利益永远是……”
“对他们来说,一旦发生战争,就是要多捞点好处,”加里宁乘斯大林说话的间歇,补充说。“整个历史可以证明这一点。”
“是这样,”斯大林表示同意。“我相信,当我们击败法西斯分子,开始和平生活的时候,这些憎恨共产主义的死硬派,还是要来干扰我们的。”
“这个道理干真万确。”斯大林收住话音时,莫洛托夫说。然后,他又漫无所指的发问:“这样说,结论如何呢?丘吉尔不会急于帮助我们,也不会急于开辟第二战场。”
“是的,他是不会着忙的。”斯大林的声音隐含着愤怒。“因此,还要继续通过外交途径促使英国人态度明朗化,以便我们更清楚他们的立场。我暂不答复丘吉尔这封言之无物、敷衍搪塞的信。时间将会表明……”
“好吧,”莫洛托夫表示同意,用手指理了理略微发白的胡须,有点歉意地问斯大林:“如果我不去国土防空总部,你不会反对吧?……一大堆事情等着办……我不想改期会见坦克工业的领导干部。我得挑起这副担子!”
斯大林点头同意,莫洛托夫走了。办公室内一片静默。大家都似乎在想一件事:近几天,德国轰炸机可能要对莫斯科进行密集空袭。结局会怎样呢?欧洲国家每一个曾遭到过德国空军轰炸的首都,都感到惊恐万状,束手无策。德国空军比这些国家的防空手段强大。结果,这些国家首都的大片房舍化为废墟……莫斯科的防空如何?……
斯大林总感到有一桩尚未做完和尚未预见到的工作,急待处理。他心神不安,忧心仲仲。
但是,自从七月九日作出“关于莫斯科防空”的出决定之后,似乎凡是能做的,都已经最大限度地做了。
储存武器的“粮仓”已经相当空虚,刚刚出厂的武器也已投入使用。掩护城市的高射炮部队已配齐了技术装备和补足了兵员。新组建的四个高射炮团和两个高射机枪团编入了防空第一军。尽管前线情况紧急,不得不紧急调技相当数量的局针地大组建反坦克团,但总的看来,现有的力量已是一支足可御敌的强大力量……
现在,一千零四十四门高射炮和三百三十六挺机枪已准备就绪,威风凛凛地窥探着莫斯科的天空。有一个高射炮团在院内、街头、广场和街心花园挖好炮座,已加强了市中心,特别是克里姆林宫的防御。探照灯已达到六百一十八个,可向高高的夜空同时照射出许多光束。每一个高射炮团都辖有一个装备齐全的探照灯营。因此,决定将各探照灯团调出高射炮防区,以便在首都西北和西南接近地形成六个照射区和为歼击机夜战用的拦击照射区。最近,还计划建立十个这样的照射区。
拦阻气球部队也得到了加强。在城市中心、各水塔和莫斯科的西郊、南郊上空,都高高地悬挂着这种固定的气球。当气球贴近地面时,简直就象大腹便便的怀崽母猪,而当它们飘向空中,下面拖着长长的阻拦索时,从地面向上看去,就象一群猪崽在晚霞浓重的苍穹中奔跑一样。
不过,主要希望还是寄托在善于夜航的歼击机上。因此,担任掩护首都任务的航空兵第一军,迅速补充了配备佩-3型最现代化快速歼击机的两个团。这种飞机是由弗·米·佩特利亚科夫设计的,它装备有火力很强的机枪、机关炮和火箭。这个军还编入了两个作为特殊突击力量的试飞员大队,这两个大队中有一些全国知名的人物,如A·B·尤马舍夫、B·H·尤甘诺夫、 M·加莱、B·B·舍甫琴柯、A亚·基莫夫、N·K·邱卡洛夫、M·费奥多罗夫等。
总共有六百零二架歼击机随时待命,可昼夜起飞迎击敌机。
对空情报部队是国土防空指挥部的眼睛和耳朵,这个部队可以预报距市区二百五十公里以内来袭的敌机。首都周围共设有七百零二个对空情报哨。莫斯科防空区的对空情报总哨,与北部、西北部、西部、基辅和南部各防空区的对空情报总哨建立有直通电话联系。在勒热夫、维亚兹马一线建有几座标志新技术成果的警戒雷达站,这种雷达虽无法确定飞机的国别、数量和飞行高度,但可以测定飞机的位置,保证在八十公里以内地区对其跟踪监视。
无论如何,可以排除对莫斯科的突然空袭的可能。而且还可以为我夜间飞行的歼击机导航,截击敌轰炸机。
莫斯科本身也在紧张和不安的气氛中忙起来了。工人、机关干部、学生、家庭妇女和退休人员都忙着应召去莫斯科市苏维埃,报名参加消防、救护、防毒、防险工作。莫斯科市民就象遭到电击而突然兴奋起来,他们心里想的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尽一切可能防止灾难。莫斯科市苏维埃主席普罗宁、副主席雅斯诺夫、莫斯科市委和莫斯科州委第一书记谢尔巴科夫,依靠机关工作人员术靠各区苏维埃执委会和区党委,夜以继日地工作,准备迎接严峻的考验。在执委会的指挥下,建立了六个区域专业防空团和二十六个防空营,各企业和房管部门也成立了几百个自救队和上千个医疗救护队。还成立了清除轰炸后果的团、独立营和连。有二十万人加入了专业消防队。修筑了成千上万个防空洞。
是啊,莫斯科奋起战斗了。男女老少根据自愿,灭火、救护、防毒无所不学。人们好象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过程,忘记了各自的苦乐悲欢。住在公寓的居民们严然成了一家人,每一座楼的住户都成了为共同利益而联系在一起的战斗集体。而主要的是,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拚命地劳动着。战争需要这样做。
为了使敌机难以找到目标,从空中夺得最明显的建筑和市内各广场,都涂上了伪装色彩,克里姆林宫附近的莫斯科河拐弯处也设置了伪装。就连莫斯科近郊的地貌也换了新颜。首都四周二百公里以内象经过魔法点化一般出现了无数的工厂、汽油供应站、粮仓、机场、桥梁、库房……这一切只不过是模型罢了。这是工兵部队在莫斯科市民和莫斯科州附民的协助下修建的,目的是迷惑敌机,使它们分辨不清哪些是真正的军事和工业目标。莫斯科市苏维埃执委会副主席米哈伊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雅斯诺夫,依靠莫斯科总建筑师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切丘林和军事专家们的鼎力协助,完成了多么辉煌的业绩啊!
但是,苏联领导人的不安心情还是有根据的。斯大林、朱可夫和国土防空指挥部非常明白,我方的战备要想完全瞒过德国人恐怕是不可能的。德国的特务机关并没有失去警觉,德国的侦察机也不会白窜入莫斯科上空的。
我们的侦察机关已获悉,敌人正策划着其种重大行动……有许多情况只能靠猜测。随着德军深入我国领土,法西斯空军新修的机场也越来越靠近莫斯科。据确切消息,一仅仅为了保障德军“中央”集团军群进攻莫斯科,敌人就集中了一千六百架作战飞机。
而为了直接空袭莫斯科,敌人作了些什么准备呢,它不会漫无目标地空袭莫斯科,而是有具体目标:克里姆林宫、党中央大厦、《真理报》大楼、团中央大厦、行政机关、大型企业、桥梁、铁路枢纽、居民稠密的住宅区……如果有洞悉一切的慧眼就好了……这双慧眼一定看到,德军统帅部经过精心挑选,从几个善战的航空大队中抽调人员组建了一个特别航空群。
敌第五十三“康巴尔军团”远程轰炸机大队已转场到东欧来。这个大队曾先后野蛮地轰炸过西班牙、波兰、南斯拉夫和希腊的城市。该航空大队编成内的“亨格尔-111”型最新式轰炸机不止一次地飞临伦敦和巴黎上空。
敌第四“维维尔”轰炸机大队朝莫斯科方向调来。这个大队于一九四0年残酷无情地轰炸了伦敦、利物浦、伯明翰、布里斯托尔和其他英国城市。
敌第五十五“戈利夫”特殊任务轰炸机大队飞抵巴拉诺维奇地区各机场,第二十八轰炸机大队也到达博布鲁伊斯克地区……
数百架德军新型轰炸机正准备对苏联首都大举进行毁灭性的轰炸。这些轰炸机的机组人员都是法西斯空军的骨干,其中约有一半机长是上校军衔。
这个特别航空群由第二航空队司令官凯塞林元帅统一指挥,此人正在费尽心机地策划着由不同方向、不同高度和在不同时间密集轰炸莫斯科的各种方案。全部行动都以德国人的刻板而拘谨的方式经过周密考虑和预先安排。看来,即使有对空防御也是在劫难逃了。
苏联领导人对德国统帅部策划通过空袭摧毁莫斯科的许多情况,是后来从俘虏的上校飞行员的口供中得知的。但,即使不是这样,也是可以想见的。应当采取一切措施,不仅应当保卫莫斯科、列宁格勒、基辅和哈尔科夫,而区应当保卫图拉、谢尔普霍夫、埃列克特罗斯塔利、沙图拉、莫斯科近郊煤矿以及无数个独立的军事目标……
是啊,苦思冥想、忧心如焚啊。也许内心最不平静的就是斯大林。他虽公务冗杂,日理万机,但他的脑海中总是不时浮现出那些在莫斯科上空出现的、没有标志的轰炸机和向这些飞机开火的场面。
这事发生在战争开始后的第三天,深夜三点钟。黎明前,斯大林从克里姆林宫回到在孔采沃的别墅,突然他被高射炮和四联装高射机枪的射击声惊醒。他急忙穿上衣服,走到楼顶供日光浴用的露天阳台上,看到一道道雪亮的探照灯光,象是在似明未明的天空上,扫荡那些高射炮弹爆炸进发出的浓密火花。腾空的火花此起彼伏,异常浓密,甚至令人觉得,太空深处有许多大花圃,花圃内鲜艳夺目的玫瑰花正在白光巨帚的扫荡下飘落。
弹片在四周呼啸。榴霞弹钢珠嘶叫着落下来,在地上发出僻啪的声响。传来飞机发动机的轰隆声。但高空中没向莫斯科落下一颗炸弹。只是在远处,机关炮射出一串串金色的光点,短暂地闪烁一下。显然这是某个高射炮连在向一架看不见的飞机疯狂扫射。
斯大林站在小亭的檐下,每当他在阳台上散步遇到雨时,常到这里暂避一下。
空袭警报很快就解除了。天空中还有几处弥漫着硝烟。天色已明。事后,斯大林得知,原来是一场令人恼火的、危险的误会。我轰炸机群执行战斗任务后向莫斯科附近的一个机场返航,由于迷失了航向,向莫斯科飞来。对空情报站没识别出这些飞机,但上报了飞机的航向。结果,发出空袭警报,莫斯科虚惊一场。
斯大林命令副国防人民委员麦赫利斯把国土防空总部主任、炮兵上将沃罗诺夫和保卫莫斯科的国上防空第一军军长、炮兵少将茹拉夫廖夫叫来,彻底查清事情的原委,而自己忙着去参“加政治局会议,处理那些急导待办的成堆事务。
他来到克里姆林宫,走下汽车,看到入口的拱门下卫队在换岗。克里姆林宫警卫处处长梅利尼科夫前来换班,见到斯大林,立刻命令这支人数不多、排成两列的卫队“立正!”他自己也一动不动地站定。斯大林边走边向大家颔首致意,突然又停住脚步。他想,这些手持卡宾枪,警卫克里姆林宫的年轻人,他们的岗位不仅在大门口,而且在克里姆林宫的城墙上,他们肯定能看到发出空袭警报时克里姆林宫外的情景。
“喂,警卫战士们,空袭的时候你们感觉怎样?”斯大林问他们。
“一切照常,斯大林同志,大家都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梅利尼科夫答道。
“发出警报以后,大街上的情形怎么样?”
梅利尼科夫带着鼓励的眼色环顾战士们的脸说:
“祖比科夫上尉,你回答斯大林同志的问题;”然后向斯大林解释说,“祖比科夫今天的岗位视界最好——由尼科利斯基塔楼 至枢密院塔楼……”
阿列克谢·祖比科夫身材颀长、匀称,面目清秀,他肯定地说,从克里姆林宫城墙上,他可以极清晰地看到红场和高尔基大街的起点,直到中央电报局大楼。在他看来,警报发迟了,因为紧跟着就听到了飞机轰鸣声和高射息高射机枪的对空射击声。只是稍后,在高尔基大街上,在地铁“革命广场”、“志愿队”车站的方向上,拥来稠密的、衣帽尚未穿戴齐全的人群,有许多人扶老携幼,还带着行囊……
“真有点丧魂落魄的样子,斯大林同志。”祖比科夫上尉最后说。
斯大林向办公室走去,他满怀温怒,思考着方才听到的情况。他在办公桌旁坐下之后,告诉走进室内的波斯克列贝舍夫,他要和莫斯科军区司令防空助理格罗马金将军通话……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他仿佛见到了高尔基大街上拥挤奔跑的人群,顿时怒不可遏。
“请问,为什么发出空袭警报,为什么向自己的飞机开火,”斯大林的声音低沉,由于在盛怒之下而若断若续,格罗马金预感到事情不妙。
“斯大林同志,对空情报站还没有学会根据发动机的声音区别我方飞机或是德寇飞机。”格罗马金抑制着自己的慌乱心情回答,但他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对空观察员通过线路明确报告,有飞机朝莫斯科方向飞来。我在指挥所别无所知,因为没有通知我这是我方轰炸机,况且,我方轰炸机没有必要在夜间飞临莫斯科上空……当然,我犹豫了一下,因此发出警报稍迟了些……不过,今后凡有企图进入莫斯科上空的飞机,我仍将下达予以击落的命令……”
斯大林想象着格罗马金那张圆圆的脸,他那几乎长在一起的浓眉下面严肃地细眯着的眼睛,对他油然产生了一种赞赏之情:将军是对的……
“好吧,格罗马金同志。”斯大林向他道过歉,接着说,“我满意您的回答……今夜这段插曲权作一次空袭演习吧……”
斯大林放下听筒,直到这时他才想起,高射炮兵居然连一架飞机也没有击落。这怎么可能呢?
从那以后,已过了将近一个月,他心头的不安不仅没有平息下来,而是更加强烈了。今天,原定举行图上作业演习,想定任务是抗击对莫斯科的昼间空袭,斯大林急不可待,可能是因为他觉得,似乎为时已晚,本来是应该稍早一些进行这次检验的。
斯大林打断这些令他心烦的思绪,用眼光扫了一下依然在他办公室里端坐的加里宁和马林科夫,走到放电话机的小桌旁。
“没忘了请谢尔巴科夫同志来吧?”他自问,把手伸向电话机话筒。
第八章
整个国家,特别是莫斯科,对干战争,对干这种两个世界的各民族间生死存亡的竞争,已经习以为常了。无论大小工厂有什么活动,无论几千个首都机关做出了什么决定,这一切都无不与战争维系在一起……奋起抵抗的国家,以及它那处于敌军威胁之下的,金顶辉煌、红星闪亮的首都,正经历着艰苦时期。正因为如此,在党中央各部的办公室里,在莫斯科市委和州委的办公室里,到处都呈现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
在莫斯科市和莫斯科州共产党领导者的办公室里,在充满宁静中更给人一种全神贯注、潜心工作的感觉。在远离办公桌的一个角洛里,有一架带玻璃罩的高大的钟,钟摆平稳地摆着,就象有韵律地指挥着室内的人工作,让他们一丝不苟,永不懈怠。许多到这里来的人都有一种某个极其重要的、非同一般的、甚至神秘莫测的事情要发生似的预感。
办公室的一角,在巨大的橡木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带眼镜的人,身穿没有佩带军衔的军服。他圆脸庞,大脑袋,头发不太浓密,向右分着。肥厚的嘴唇上是一个上翘的大鼻子,下颌肉深陷到军衣领中,加上那闪光的镜片后面透过来的安详的目光,使得这个神情专注的人显得格外的善良。
这是谢尔巴科夫,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
旁边的桌子上,克里姆林宫专用电话机的铃声响了。
谢尔巴科夫拿起话筒,立即想到:“这是斯大林打来的……”
“我是谢尔巴科夫。”
“你好,谢尔巴科夫同志。”话筒里传来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你好,斯大林同志!”
“有个问题一直使我不安。”斯大林慢条斯理的说话表明,为了表达使他焦虑不安的心情,他在精心地挑选着最恰当的词句。“我们的轰炸机误入莫斯科上空,上帝保佑,高射炮兵没有击落一架飞机……但为什么没击落呢?……您是负责防空的中央书记,相信我们的战备程度是良好的吗?”
“相信,斯大林同志。但让我着急的是,国土防空军的炮兵和技术装备抽走的太多。七月十八日我们组建了十个反坦克团……抽走了两百门高射炮……”
“大本营和国防委员会就是这样决定的……而我关心的是:为什么高射炮兵没有击落飞机?……他们会射击吗?”
“我们的轰炸机在射击区内只呆了一小会儿。”谢尔巴科夫解释说。
“向莫斯科扔炸弹是不需要很多时间的。重要的是已经飞临莫斯科上空了。”
“斯大林同志,格罗马金发出空袭警报的时候,仍在怀疑这是谁的飞机。这对射击精度也有影响。我已查明……”
“不过,我和朱可夫已经决定参加国土防空第一军和歼击航空兵第六军的领导举行的图上演习。应该看看他们是怎样反击德寇对莫斯科的昼间空袭的……必须对空袭随时作好准备。”
“您已命令作战组准备好了吗?”谢尔巴科夫带着颇懂行的口吻问道。他曾多次参加过莫斯科军区司令阿尔捷米耶夫将军举行的类似演习。
“已做了安排。请在十七时到防空指挥部来。”斯大林放下了话筒。
谢尔巴科夫看了一下台历,在“七月二十一日”这一页上记载着他在这天该办的许多事项……
他的背后,挂着一张魔毯般的大幅莫斯科市区图,上面标注清晰,各市区涂得五颜六色。长会议桌的左上方,挂着一张占满墙壁的莫斯科州地图,也是五颜六色的,首都的四周是一些城镇村庄。在色彩斑驳的地图上,标示出工厂企业。
这位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伏案办公的人,外表是这样的纯朴、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竟然和这些地图上所标注的一切休戚与共、血肉相连,真难以令人置信。是的,他还要管防空,管那张图表上所标注的一切事务,这张图表在桌上摊开,又拖到地板上。那上面标注着莫扎伊斯克防线的各个地域……
谢尔巴科夫还身兼党中央书记、莫斯科军区军事委员和苏联情报局局长等职。
难道一个人能担当得起这么繁重的任务吗?他确实经验丰富。四十岁以前,他曾在中亚、高尔基州和列宁格勒市身居要职。他曾任东西伯利亚、顿涅茨和斯大林州党委第一书记。也许是他久经锻炼,见多识广,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应付自如,逢凶化吉。他出生在古老的雷宾斯克,十二岁就到印刷厂做工,从印刷工人那里学到了办事严谨和认真的精神。后来又到铁路上做工,他的性格又打上了坚韧不拔、有条不紊和有始有终的印迹、他先后曾在共产主义大学和红色教授学院学习,把学到的知识和积累的经验融汇在一起,积蓄力量,陶冶党的领导者的气质,为日后的青云直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谢尔巴科夫目光敏锐,聪颖过人,他善于同时向各个方向精力充沛地进行探索,他每时每刻都能明确最主要的任务,凡是他职责范围内应当做的一切事情,都楚尔出他的视野和记忆。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十分敏感,明察秋毫……无论是到他办公室求见的人,还是在工厂和会议上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在见面之后都会感到他是推心置腹的净友,是循循善诱的严师。
的确,谢尔巴科夫有种惊人的本领,只消三言两语,就能洞悉求见者的来意,而且立即就可做出最恰当的决定。因此,莫斯科流传着各种说法,说市委第一书记对于某行的人最感兴趣。凡是有机会见到谢尔巴科夫的人,总要以各种理由,为自己干的那一行,甚至为自己宣扬一番。不过,其中最得实惠的莫过于那些能言善辩的记者和作家,特别是那些从战争初期就已到苏联情报局工作的人。他们雄辩地、骄傲地扬言,最能赢得莫斯科市委和莫斯科州委第一书记垂青的就是他们。
他们没说错,但也没说对。他确实十分认真地倾听了作家和记者的意见,特别是那些从野战部队来的人的意见。不止是倾听,而且仔细询问,总是力图通过这些人的耳闻目睹更加深入地观察战争,体味战争所带来的死亡气息。目击者的见闻和前线传到苏联情报局的大量战报,使得谢尔巴科夫比在莫斯科的任何人都懂得,这场军事搏斗对于我们来说是何等的严酷。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不仅看清了前线各地区的战役战略形势,而且能够纵观整个苏德战场。战争的全貌和人民斗志昂扬、共赴国难的形象,时时在他丰富的想象中闪现。他知道,就象激越的爱情语言能够使人改变面貌一样,处于危难之秋的祖国所发出的召唤,仿佛也使人民改变了面貌,使他们摆脱了个人生活琐事的羁绊。前方和后方的情况都以特殊的方式说明,俄罗斯人的灵魂深处受到极大震撼,他们开始咆哮了,苏联各族人民已抖擞精神,投入战斗,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谢尔巴科
夫在内,尽管工作负担很重,但不怨天尤人,不惊慌失措、目光短浅。
谢尔巴科夫善于用自己的全部感情去“倾听”莫斯科的声音,并且当即做出决定,以资响应。他从通讯社的报道中得知,动员的第一天,拥有几百万人口的莫斯科,竟没有一个应征者不去或者迟去征召站报到,而且还有成千上万不在征召之列的人也前去报到,此时,他懂了:这将是全民的战争……于是,党中央就收到了一份由谢尔巴科夫署名的报告,提出市委关于建立志愿民兵部队的建议……
莫斯科党委并没有发出号召,难道不是在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天,首都和州的几十家根本不是军工厂的工人们就开始生产迫击炮、自动步枪、炸弹和炮弹了吗?汽车制造厂则大力生产越野汽车、救护车、火炮的部件和铸件以及雷管。有一百多家工厂生产什帕金系列冲锋枪,这种冲锋枪后来被前线称做“佩佩沙”。“战土”、“迪纳莫”、“车床铸件”等工厂以及硬合金联合企业,自战争开始后的第一个月起,就有成千上万的家庭主妇、女学生代替开车床的男工,这种倡举难道不应给予支持吗?……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得知,正在前线的丘马科夫将军的家属向银行捐献了贵重的祖传珍宝,还希望隐匿姓名,但终于被无孔不入的电台记者喋喋不休地道出了事情的真相。这一义举使他欣喜若狂,心都要跳出来了。后来他又得知以丘马科夫一家为榜样的有成千上万。许多人索性把金银首饰,把钱或公债券装入信封投进邮筒里。有些人捐献汽车、摩托车、自行车、打字机乃至缝纫机……
谢尔巴科夫还上书党中央,提议建立“人民国防基金”,这件事也办到了。
此刻,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又开始对着一串数字沉思默想起来。由于战争,莫斯科人口已锐减一半,但却向国防基金会捐助了一亿四千二百余万卢布现款,一千五百克白金,约八千克黄金,半吨白银……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的目光离开那一页日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大钟。约定接见诗人瓦西里·列别捷夫-库马赤、莫斯科市苏维埃副主席雅斯诺夫和军事工程师列奥舍尼亚的时间要到了。雅斯诺夫领导着莫斯科市苏维埃属下的一个工作组,主持构筑莫扎伊斯克防线,列奥舍尼亚负责这项工程的施工,向各地段负责人分派任务和监督工程质量。而歌词大师、优秀诗人列别挺夫-库马赤是谢尔巴科夫亲自邀请来的,为的是让诗人参加他们关于这个防御工程的讨论,也可能和他们一起去莫扎伊斯克一带。几天前,莫斯科市苏维埃派了两万名莫斯科市
民去参加构筑工事,而现在又有五万职工待命出发。需要去看看他们的劳动情况,他们的风餐露宿生活,以及他们坚毅的精神力量。如果必要的话,要鼓舞一下士气。可能,列别捷夫-库马赤又有了创作新歌曲的灵感……但是,国防委员会今天要检查莫斯科防空区防空指挥部的工作,也就是说,要检查他的工作。
谢尔巴科夫身为中央书记,为了莫斯科的防空万无一失,曾花了不少心血……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按了按电铃。他的助手克拉皮温走进他的办公室。他身材瘦削、修长,表情爽朗,但又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克拉皮温同志,”谢尔巴科夫对他说。“尽快通知雅斯诺夫、列奥会尼亚和列别捷夫-库马赤,我们今天的会改在另外时间。去不去莫扎伊斯克,到晚上再说。”
“好吧,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克拉皮温转身要走,但在门口处又停下来,笑着说:“可列别捷夫一库马赤已在这里了,他正在走廊里给秘书们朗诵诗呢。”
“唉,可惜,时间太少了!,谢尔巴科夫惋惜地说,看了一下表。
“我向他道个歉吧。”克拉皮温建议。
“不,请他进来呆一分钟。他是非同一般的诗人,全国都在唱他写的歌……”
列别捷夫-库马赤走进办公室,他额头很高,笑盈盈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你好,亲爱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谢尔巴科夫站起来迎接诗人。列别捷夫-库马赤和作曲家亚历山大罗维奇合写的《神圣的战争》,从敌人入侵的最初时日起,就成了伟大卫国战争中风靡一时的歌曲,成了这场战争的颂歌……
第九章
克里姆林宫的避弹所没修好以前,大本营和最高统帅的办公室就设在基洛夫大街三十七号,这所古老的宅第和“基洛夫”地铁车站入口相连。旁边是国土防空第一军指挥部和航空人民委员部的房子。抗击敌机昼间空袭莫斯科的图上作业演习,就在斯大林的办公室举行。
谢尔巴科夫在大本营接待室里看到了航空工业人民委员沙胡林、他的两位副人民委员杰缅季耶夫和雅科夫列夫,空军司令员日加廖夫空军上将,红军炮兵主任沃罗诺夫上将,莫斯科军区空军司令员斯贝托夫上校等。十七时整,朱可夫大将来了,过了一分钟,斯大林和国防委员会委员们也来了。斯大林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同时邀请大家也随他进去。当人们在长桌的一边落座的时候,朱可夫向站在门口的沃罗诺夫将军点头示意,随即有一些携带大卷地图和表格的人匆匆走进办公室,他们是莫斯科防空区司令员格罗马金将军和他的参谋长格拉西莫夫上校,防空第一军军长茹拉夫廖夫将军和他的参谋人员,歼击航空兵第六军军长克里莫夫上校和他的助手。多数军人都显得拘谨,向斯大林投以敬畏的目光,他们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处看到斯大林的。
谢尔巴科夫看到斯大林心情不佳,心里有点懊丧。本来一切应该恰好相反,应该先摆好图表,然后再请领导同志进来。但这次演习由朱可夫主持,显然他不便先于斯大林走进最高统办公室。
斯大林在室内的空地方踱步,在军人们摊开各种图表的当儿,不时停住脚步,仔细观看这些图表。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用彩色铅笔绘制的莫斯科周围的环形通信线路图,这条线路上有几个辅助通信枢纽。
“如果德军轰炸我们的中央电报局,我们确实能保持同前线和后方的可靠联系吗?”斯大林问,但又不是向在场的那个人发问。
“没问题,斯大林同志。”朱可夫满有把握地回答。“环形线路和新通信枢纽可以保证市内市外各个方向的通信。我们检查结果表明,通信线路是可靠的。”
斯大林的目光转到钉在一块薄板上的地图上,上面是莫斯科防空区和防空第一军的战斗序列。有两个红圈围着莫斯科。大圈半径一百二十公里,在这个范围内,我歼击机应起飞迎击敌机。第二个圈从莫斯科市中心算起纵深三十到四十公里,这个地区由高射炮和高射机枪掩护。尔后,斯大林站在空袭莫斯科的可能路线图和高炮连、歼击机机场部署图前,沉思默想。
他没有再提任何问题。谢尔巴科夫觉得,斯大林对这一切,总是放心不下,甚至在按捺着怒火。接着又白白浪费了点时间,因为桌上已放不下防空第一军作战处处长带来的图表了。这位处长叫库利雅诺夫,他高个儿,宽肩膀,健壮如牛。空军的图已根本没有余地可放,克里莫夫上校不安地看了看同格拉西莫夫和格罗马金一起坐在角落里的朱可夫。就命令自己的助手把图摆在地板上。
一阵展开地图的沙沙声过后,办公室内的所有人都静待演习开始。斯大林对克里莫夫上校和茹拉夫廖夫将军说.
“让我们看看,克里莫夫同志,你们的歼击机团,而您,茹拉夫廖夫同志,你们的地面武器,怎样去抗击敌机对莫斯科的昼间空袭。”然后向格罗马金少将点点头说:“可以开始。”
格罗马金是年仅四十二岁的炮兵将军,他善于明确而凝炼地表述思想,但外貌有点农民味道。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整了整束着皮带的军服,开始说话。这时,他的农民味道顿然消失了。
“先说说关于莫斯科防空的原则……”听格罗马金说话的语调,令人觉得,他已身临其境,看到了莫斯科防空的全局。“这些原则的基础是环形梯次防御,而以西和南两个方向力量最强。防空区的外缘在雅罗斯拉夫尔、上沃洛乔克、大卢基、斯摩棱斯克、奥尔洛夫、梁赞和高尔基城。由防空第一军指挥部实施对首都防空部队的全面领导,它的指挥部设有防空区指挥部作战组、对空情报总哨、通信枢纽以及歼击航空兵和高射炮兵指挥人员。他们各自通过设在第一军指挥部的设备指挥所属部队……我现在宣布各部队进入一号状态……我和格拉西莫夫上校代表攻方,茹拉夫廖夫将军和克里莫夫上校代表守方……”
格罗马金将军话音刚落,莫斯科防空区参谋长格拉西莫夫上校开始宣读事先准备好的数据,操作人员迅速标在地图上,构成一个战役战术情况。
演习开始了。茹拉夫廖夫将军粗队而凝重的声音响彻办公室。然后是克里莫夫上校定下决心和下达命令,根据他的命令,远方某地机场的歼击航空兵第六军所属大队应凌空起飞……
谢尔巴科夫坐在国防委员会委员们身旁,好象他自己现在也在肃穆的考场上应试,由于担心名落孙山而深感惶惑不安。他觉得,斯大林关心的与其说是瞬息万变的军事演习的过程,倒不如说是要看看茹拉夫廖夫将军和克里莫夫上校对这些情况作何反应。他好象在悉心研究他们的性格、才能和思维方式,用他自己的尺度去衡量所见到的和所了解到的一切。但是,斯大林的脸上除去凝神深思而外,别无任何表情。他那眯缝着的眼睛里隐含着什么呢?在这紧张的时刻,他的眼睛忽而闪出火花,忽而象阵风中的野火在燃烧,忽而烟消火灭,象是蒙上了一层灰烬……斯大林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似乎想尽力在坚信和疑虑之间求得平衡。
谢尔巴科夫既有一定把握,也有不安。他真想披肝沥胆,向斯大林坦诚进言,这些军人完全可以信赖。丹尼尔·阿尔先季耶维奇·茹拉夫廖夫将军是高级炮兵专家!他参加过国内战争,尔后又进军校深造,他曾先后任列宁格勒第二炮兵学校和梁赞炮兵学校校长,为培养重炮指挥员付出了大量心血。他在防空第一军的岗位上,也是大展才华,表现出色的。……
茹拉夫廖夫那张坦诚的脸和炯炯有神的目光,给人以好感,能使人油然产生信任之情。当他笑的时候,好象他全身都在笑,他为人善良,谈笑风生。而当他聚精会神,定下决心的时候,他的脸变得严肃用u毅,他的眼光就显得更锐利,凛然不可侵犯。
至于克里莫夫上校,那就更不用提了!空军各军的参谋人员和指挥员,只消他有半句暗示,就能心领神会。他是空中的权威,就是说,是个杰出的人才。
但是,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也感到了令他不安的因素。斯大林目前接触的是他所知甚少而又不熟习的一个领域,而且由于要照章行事,他无法透彻而具体地了解这场活动。报告情况……定下决心……下达命令……又从新的方向和另一个高度上出现了又一批假想的德国轰炸机群……又是报告、决心、命令……一切都明确、稳妥、有条不紊。然而,这毕竟是彩排。“首场演出”又将如何呢?这些将校军官都能胜任他们所担任的命色,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而如果有人演技不佳,又有谁可以来代替呢?如果他们不能胜任,莫斯科又将如何呢?
有时,斯大林向朱可夫大将投以疑惑的目光。这位总参谋长眉头紧蹩,城府很深。他的话音就象经过精密仪器测量过的一样,平缓而严厉,不容打丝毫折扣。他是否想象得出,这场室内的对抗演习会有真正的效果吗?
抗击空中假设敌的演习持续了一个半小时。解除空袭警报后,朱可夫大将简明扼要地作了总结,认为演习参加者基本完成了任务,他又用低沉的声音问斯大林:“斯大林同志,您有什么指示吗?”
斯大林以微带责备的眼色望了朱可夫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谢尔巴科夫,似乎总参谋长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对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发问。因为是党中央责成他负责莫斯科的防空事务的。斯大林开始慢条斯理地点烟斗。看来,他在思考什么。他把熄灭的火柴扔到桌上那压住地图翘起一角的铜烟灰缸里。然后,他用若无其事的语调说:
“斯大林同志对这个领域一窍不通……天晓得,也许,一切都应当这样做……”他沉默片刻,转而又对格罗马金将军说:“明天,您让我们看看抗击夜间空袭的情形……”
参加这次演习的人谁也没有料到,明天会有不测风云,计划将要落空……
第十章
当莫斯科基洛夫大街三十七号最高统帅办公室里业已空荡无人,参加和观看图上作业演习的人们带着轻松感各自回到“栖身之处”的时候,希特勒大本营和柏林的一些军事机关,却在兴高采烈,欣喜若狂。相当多的文武官员已得知,戈林向元首报告过,遵照他的命令,凯塞林元帅已准备就绪,定于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一日夜,即德国法西斯军队入侵苏联国土整整一个月之后,派遣其特别航空群以雷霆万钧之势,空袭苏联首都。按照法西斯第三帝国统治者的设想,莫斯科应当夷为废墟,化作焦土。
这天晚上,戈培尔亲自向柏林各报的全体编辑人员交代,要留出头版头条,以便刊登紧急重要新闻。柏林广播电台播音员也在预作准备……
希特勒大本营仿佛凝聚了整个德国的急不可待和幸灾乐祸的感情。盛满冰块的银质小桶里已放好一瓶瓶法国香摈酒,侍者们把夹有鱼子酱、火腿和鲑鱼的面包分放到盘中……酒杯里斟满了烈性酒、白兰地、罗姆酒、威士忌、杜松子酒和甜酒,混酒器里是光彩夺目、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德国由于对欧洲的劫掠,正处于沃甘 肥的时代……已经拟好了向希特勒、戈林和空军部致敬的演讲词和祝酒同,给凯塞林的贺电和颁发给首次空袭有功者的奖章也已准备就绪,给有功人员家属的感谢信也已赶印了出来……
法西斯打击莫斯科的铁锤已高悬在空中:满载炸弹、燃烧弹和照明弹的最新式的重型轰炸机大队,按指定时间已从布列斯特、巴拉诺维奇、博布鲁伊斯克、杜宾斯卡亚等地机场起飞。它们编成四个梯队飞向目标,每个梯队又分成若干机群。沿途有黄火、探照灯导航,在我国境内,则按照潜入的敌特发射的信号弹和顺着通往莫斯科的交通干线飞行,每隔三十至四十分钟一个梯次。所有的轰炸机都走一条路线:明斯克、奥尔沙、斯摩棱斯克、维亚兹马、莫斯科,各机群的任务是:在接近莫斯科时,改变航向,从不同方向冲进市区,轰炸预定目标……
第一梯队有五个机群,共有七十架飞机,在离首都二百一十公里处被我勒热夫——瑟切夫卡一线的各对空情报哨发现……
当晚十时,中·H·布拉诺夫中士、红军战士H·H·谢尔巴科夫和H·B·斯米尔诺夫发现了敌机,并报告了对空情报总哨……后续梯队的一百八十架德国轰炸机,尚未发现……
在莫斯科,扬声器里传出了播音员沉着而严峻的声音:“公民们!注意!注意!空袭警报!……”随后,城市上空就响起了警报器的尖叫声,人们都觉得,刚才还星光闪烁的夜空,突然变得吉凶莫测,大难临头了。所有的人在精神上早就有所准备,而当空袭警报真的传来时,又好象大为震惊。由于这压倒市井喧
嚣的刺耳尖叫声,人们心烦意乱,寒颤不止,这寒意迅速传到双腿,以致走路都不爽利了,防空掩蔽部和消防站也显得太远了。
凡是有年幼子女未撤出莫斯科的人;在发出警报的最初瞬间,一想到自己的孩子,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起初,整个城市都惊呆了。就连手拿电筒执勒的民警也惊呆了,忘了要维持交通秩序。汽车停在了十字路口。街上的行人停住或放慢脚步,每个人都在想:该到那儿去呢?跑回家去?还是到就近的防空掩蔽部?人行道边的石柱、橱窗和围墙上,到处都标示着防空掩蔽部的地点。
不过,这种惊慌局面很快就过去了,大街上的情景就象快速放映的电影。人行道上的人们开始各自东奔西跑,小汽车穿过人行道时发出刹车的尖叫声。民警吹着刺耳的笛声,在空袭警报呼号声中,消防车发出尖叫向消防队保障的目标疾驰而去。出入口和大门口处,有一些人戴着帆布手套和拿着大铁钳,还有一些腰系白围裙,臂戴红袖标的清扫工人,其中有些人给那些懵头懵脑的人指示防空掩蔽部的地点,另一些人向一帮孩子们大发其火,因为这些孩子要顺着消防梯爬上屋顶。
不过,多数人觉得,这不是真正的警报。他们心里想,决不会炸到这里,这里是莫斯科啊……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谢尔巴科夫准备夜里去莫扎伊斯克看看,他一直在等莫斯科市苏维埃副主席雅斯诺夫的电话。这是在发出空袭警报之前。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但听到的不是雅斯诺夫,而是莫斯科防空区司令员格罗马金将军的声音:“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来了!”从格罗马金的话音里听得出有一种被压抑的激动情绪。
“谁来了?”谢尔巴科夫没听慌。
“德国轰炸机。大规模的空袭。我已命令国上防空部队进入一级战备。”
“为什么不发空袭警报?”谢尔巴科夫好象此刻已跃入云端,鸟瞰着整个莫斯科,预感到亲爱的城市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一股恶浪一样的张惶失措情绪向他袭来,心上就象压上一块石头。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我正为这事给你打电话。按规定,应当由地方防空主任普罗宁同志发空袭警报。而他在某个工厂里,我马上就给他打电话。”
“可以不经过他发出警报。”
“是!”
谢尔巴科夫放下听筒,立即给斯大林打电话,报告防空部队已进入战斗状态,但是,斯大林语调平缓地打断了他的话:
“可我们已经知道了,谢尔巴科夫同志。是普罗宁同志打电话告诉我们的。那么,你就去指挥部吧,看看他们是怎样反击德国人的。我们这里谈完话也去……我们克里姆林宫的防空掩蔽部到现在还没修完,不是吗?……”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感到,斯大林最后这句话含有责备之意,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斯大林就挂了电话。
谢尔巴科夫来到指挥部的时候,实行灯火管制的城市上空,刚刚响起空袭警报。
今年,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乘电梯下降到深达五十米的地下室,而上面就是防空第一军司令部新建的高层办公楼。当极其复杂的指挥器材安装完毕的时候,他曾同当时的莫斯科军区司令员布琼尼元帅来过,后来又同接替布琼尼的阿尔捷米耶夫大将来过。再后又不止一次陪同斯大林、政治局委员们、军队的高级首长铁木辛哥、沙波什尼科夫、朱可夫等人来过这里……
人们对这座办公大楼和地下指挥部都很赞赏。不过,在这些高级“检查官”中,也许有谁光顾了主大厅,即防空第一军军长指挥室。当他们看到松软的沙发,地上的巨大地毯,和贴在墙上的消音丝绒时,不禁愕然。有的不住地挑动眉梢,有的就不以为然地笑笑,他们未免都有所腹非:地下室还要这样豪华吗?桌子上还摆着带虹吸管的汽水……但谁也没当面明言。也许是因为室内的指挥设备马上转移了他们的视线,这里有控制台,座标网,地图,荧光屏,各种仪器和附属设备。大厅中央居高临下的一张桌子,简直令人肃然起敬,当有的人听说,坐在这里,可以在霎那间与防空区内各部队和分队司令部取得联系,可以和各军兵种、首长、政府各机关取得联系,甚至可以接通市内的任何电话时,就更惊讶了……从这个地下室里,好象可以观察和倾听莫斯科上空和周围二百五十公里以内的任何动静,当然,这就要依靠各个对空情报哨。
在这里值班的人,谁也没感到自己置身于世界之外,不过。这里确实是别有洞天,它有自己的气氛、设施和工作与休息所需要的一切:寝室,食堂,淋浴间,氧气设备,会议厅……还有单独的应急电站,以备市内电站遭到破坏时使用。
谢尔巴科夫乘电梯到达最底层,走进指挥室不大的过厅,一位上尉值班员迎过来,他戴着红袖章,腰上挂着防毒面具。他上前报告说,指挥室已开始指挥反空袭作战,但亚历山大·谢尔巴科夫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踏着走廊中的地毯径直走去,走廊的左側有一溜数不胜数的门,每个房间负责一种指挥业务,担负分工明确的任务。
他走进宽大的作战室,在一个高台的桌子边看到了茹拉夫廖大,在他周围有几位参谋军官。茹拉夫廖夫凭直觉抓住了谢尔巴科夫进来的瞬间,他眼睛离开空情标图板,在转椅上舒展了一下身子,想站起来,但亚历山大·谢尔巴科夫赶紧说。
“全当我不在场,工作吧。”
指挥室确实已开始工作。这就是作战。谢尔巴科夫在大厅内的空地方踱步,看着他们。
周围一切好象不完全是现实,如同刚读过一部科学幻想小说后沉浸在梦境中一般。茹拉夫廖夫将军在空情标图板前象在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一样,从茹拉夫廖夫那边看去,谢尔巴科夫觉得这幅图宛如翻转过来的天空,上面有德国轰炸机和我方歼击机标记,从自己这边看,透过天空可以看见大地。上面敷有一层透明的大赛摊踏板,板上有能移动的座标格。旁边一个仪器是用来计算被发现目标的座标的。
巳发现目标,而且数目很多!在地图上和荧光屏上可以看到,对空情报哨、歼击机和探照灯进入了战斗,敌轰炸机和我夜航歼击机越来越多。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有时又觉得,他是在观赏一出奇妙的戏剧,而主角又都是他的朋友。在这个大厅里,在隔壁,以及上面一层对空情报总哨和探照灯指挥室里,确实在演着活剧。格拉泽尔上校和一个军官小组就是对空情报总哨的关键部位。各哨报来的每个目标,它的高度和航向,都要立刻标示在图上,而且在记录簿上登记。再从许多目标中选出最危险的,通过内部通信线路转报坐在茹拉夫廖夫将军旁的作战处长库利雅诺夫上校,他马上标示在情况图上。
格拉泽尔上校的记忆就象摄像机上移动着的胶片,凡落入听觉镜头的情况,都牢牢记录下来。当需要截取记录下来的主要材料时,只须一霎时作前后扭动,就会准确无误地选定目标……真是超人的记忆!
选出的目标用小铝质飞机模型标示在地图上。这些小飞机就象粘到了图上,它们表示机群,开始沿着公路和铁路逼近莫斯科。在军长的情况图上,这些飞机的数目在不断增加……
库利雅诺夫上校不慌不忙而又干练地标示出每个德国机群的战斗航向,准确地猜出它们的任务。而茹拉夫廖夫将军象平日一样,端坐在转椅上,镇定自若地判断情况,不时按动控制台上的按钮,各勤务主任的控制台红灯闪亮。这就是说,线路内的全部通话暂时中止,此时,就可以听到大家所熟悉的将军下达命令的声音……
歼击机和高射炮这两支强大的惩罚力量,按照防空第一军军长茹拉夫廖夫将军的命令,顿时在远近空中展开活动。
总指挥室大厅的右侧是航空兵第六军军长克里莫夫上校的指挥室,左侧一个房间,是拉夫里诺维奇上校的高射炮兵指挥室。茹拉夫廖夫的命令也传达到这里。在第二层,与对空情报总哨毗邻的是以探照灯勤务主任萨尔布诺夫上校为首的作战小组,他们在这里指挥大量的探照灯。
谢尔巴科夫注意到,随着德国飞机数量不断增多和越来越逼近莫斯科,指挥部的工作节奏随之加快,人们也就更加紧张。从偶尔的高声吼m1或窃窃低语中,从剧烈的举动和不耐烦的目光中,不免令人感到,这里的人们过于紧张。但是,工作却无可挑剔……
从荧光屏和地图上可以看出,有些轰炸机并未飞抵目标就返航了,可想而知,是我夜航歼击机迫使它们提前扔下了炸弹。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德军机群在我高射炮火力的打击下,队形大乱。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无论多么想倾听这大厅里的种种声响——报告声,口令声,下达指示声,地图纸的沙沙声以及通信仪器和设备的揿动开关声,但有一个念头却越来越使他不安:“斯大林和政治局的其他委员们为什么没来?……明明说好的,在克里姆林宫防空掩蔽部尚未修好之前,防空指挥部就是空袭期间政治局隐蔽和办公的地点。他们在哪里呢?……”
起初,有些情况还能使他稍许宽心,从空中情况图上看,德军飞机仅仅是飞近了莫斯科空域……但后来又看到,有些敌机闯过了高射炮火的阻拦,飞到莫斯科城边上空盘旋。向这几架飞机开火的已经是莫斯科市中心的高射炮阵地了。
最初传来击落敌机的消息,还能暂时使他放下自己的心事。后来,这种消息频频传来。地图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中间划着黑十字的红圈……
“可是,斯大林到底在什么地方?”谢尔巴科夫忍耐不住,走到走廊上来……
第十一章
在莫斯科近郊和市区上空的第一次大规模夜间空战持续了五个小时。参加对苏联首都长达五小时密集空袭的有近二百五十架德国最新式的轰炸机。有多少吨钢铁腾空而起!人类智慧所创造的发动机有多大的力量啊!螺旋桨卷起的旋风又是何等猛烈啊!每一架敌机都携带着二吨至四吨炸弹,里面装着大威力炸药和极其可怕的燃烧剂。只消一次投掷,这些炸弹的破坏 性力量就足以把生息着几百万生灵的大城市化为废墟,变成一望无际的墓场。
大家已经知道,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以来,欧洲大陆没有一个遭受德国法西斯空军袭击的国家首都有能力奋起自卫。法西斯第三帝国的统治者们因而坚信不移,在希特勒空军的狂轰滥炸之下,莫斯科也难以幸免。况且根据希特勒的命令,莫斯科已被判定彻底毁灭,因为它是布尔什维克的首都。
这样一来,两个世界、两种社会制度的斗争发展到天空。在莫斯科的远接近地上,苏联歼击机首先起飞去截击空中敌人。在这里参加空战的所有飞行员中,只有五六个人受过夜航训练。
维克多·鲁布列夫刚跨进歼击机座舱,立即感到有一股窒闷和汽油的气息,其间还混杂着枯萎的白桦枝叶的苦涩香味。伪装用的白桦树枝斜搭在飞机机身和机翼上,轻轻地摇曳着的失去水分的绿叶,直怔怔地窥探着鲁布列夫中尉的脸。左右两边友邻歼击机团的飞机也隐蔽在这绿叶丛中。乍看起来,就象从机场附近的松林中,有一片小丛林不甘寂寞,逃了出来,聚集一起,三五成群地在跳舞。
在伪装的歼击机中间,有个机场维护队的人,拖着沉重的靴子,吧哒吧哒地走着,扯着嘶哑而充满烟味的喉咙吆喝,让驻在这个机场的两个团的值班中队飞行员马上把通话器插头接在头盔上。维克多赶紧拿过挂在座舱内的一束多股导线,导线末端有个三向插头,他把插头接在头盔的插座上,顿时就象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奥妙的世界,这里有男人的低音和女人的尖声,有下达口令声,还有电钮开关的扳动声。有的声音隐含着怒意,有的声音显得心平气和,有的则惊慌失措。这里可以听出驻在莫斯科的航空兵军和两个歼击机团指挥所在进行战前准备:似乎觉得,上面马上就要下达命令,令各值班中队起飞去截击敌人。此刻,接上通话器后,各团团长就不必再浪费时间去复述军长向各机组下达的指令了。一俟信号弹升起,就开始行动,待到歼击机起飞后,就会通过无线电向他们明确任务,谁到哪个地区去截击德国轰炸机。不过,鲁布列夫中尉的飞机和昨天转场到这里的、其他“雏鹰”一样(不过,他们仍把这种伊-16歼击机称做“毛驴子”,没有安装无线电设备。因此,他们事先就领受了战斗任务。比如,维克多应驾机去索尔汉奇诺戈尔斯克探照灯照射区。
耳机内人声嘈杂,噪音不止,仿佛海边轻轻的潮水声一样,使维克多飘飘然,神游天外。他的思想象辽阔牧场上的牛群,任意倘佯,令他眼花缘乱,目不暇给。不知为什么,昨天他随大队由伏尔加河东岸某地转场到此地来这件事,总让他不能忘怀。在当地的某兵工厂,他和别的“没有坐骑”的飞行员去接收新飞机,这种飞机空军称为“毛驴子”,而陆军则叫“雏鹰”。是啊,这就是那种伊-16歼击机,这就是他在白俄罗斯西部上空跳伞的那种飞机。当时,他在最初的几次空战中击落了两架“容克”和一架“米谢尔”飞机,后来自己的飞机也被击毁。跳伞落地后陷入包围,可又万幸地随同丘马科夫少将的军队集群突出重围。
一想起丘马科夫将军,他的思绪如同风中的火花一样,蓦地就会想起伊林娜·丘马科娃来,虽然他从不知道她就是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的女儿。他常常充满柔情想起她,默念着献给她的温存话语。他曾写过几封求爱的信,寄往列宁格勒,诉说对她的一片痴情,谈一些他在前线的生活……但是,糟糕的是,维克多没有伊林娜的小照,他只能凭想象,使她的倩影在他的记忆中闪现。不过,有时象透过浮着一层雾气的玻璃一样,若隐若现,看不清晰。他尽力会问想她那可爱的面庞,她的笑容,她那细眯着的眼睛。他还记得那眼睛忽篮忽灰,呈现出一种不可言喻的神秘感。总而言之,这个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美丽姑娘,仍留在他的记忆和心扉之中,他热恋着她,但她却难以亲近,总显得那么遥远,又是那样出奇的迷人。
维克多·鲁布列夫的思绪被耳机内突然出现的寂静所打断。他不知道,远在莫斯科防空区指挥部的茹拉夫廖夫将军正揿动按钮,发出通报,各勤务主任的控制台上,红色信号灯顿时闪亮,通信线路上的通话一律停止。于是,听到了茹拉夫廖夫坚定而又故作平静的声音:
“各部队进入一级战备!”
维克多打了个寒噤。他想象着,莫斯科市内和四周的广大空间,防空部队已进入战斗状态:飞机发动机罩摘下,伪装树枝拿掉(一想到这里,他立刻就象公鸡一样向机械师喊了一声:“去掉伪装!”),高射炮炮管高高扬起,探照灯卸去外套,转向敌机轰隆声越来越大的方向,阻拦气球放入高空……
接着,耳机里又传来方才那个人下达的命令:“克里莫夫同志,由勒热夫派出两个双机编队到七号空域。”
维克多猜想,这是向某航空兵指挥员下达命令。又听到新的指令:“萨尔布诺夫同志,迎接歼击机在第七照射区作战。”这回是向探照灯勤务主任下达命令。
有一分钟,耳机里再次响起了有高有低的嘈杂人声,但马上又出现一阵令人毛发惊然的静默,好象人间的生命嘎然停上了声息,不,迅即恢复了生机,响起了茹拉夫廖夫将军级铭有力地下达紧急命令的声音:“克里莫夫同志,命令斯捷潘诺夫斯基从库宾卡起飞两个大队,到索尔汉奇诺戈尔斯克至戈利奇诺一线探照灯照射区迎击敌人……”
就在这时,一颗红色信号弹象闪电一般从树林边上升空。这信号弹仿佛在星空下减慢了速度,平缓地弯成了一个弧形,接着放出了耀眼的血红色光芒,又变成一个闪光的火球,缓缓向地面落下……
红色信号弹,这是以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季坚科夫大尉为首的友邻航空兵团第一批九机编队起飞的信号。
季坚科夫有点名气,他是经验丰富的一级飞行员和精明能干的大队长。他身材魁梧,动作刚劲有力,容光焕发,他的火红的青春,活力和热情好客的性格,特别招人喜爱。维克多·鲁布列夫对大尉有几分羡慕,心想,他应当学他那豪爽的风度和办事的于练。甚至戴头盔也学季坚科夫的样儿,稍微向后脑推一推。
正当发动机加温的时候,鲁布列夫在这极其漫长的、起飞前的一分钟,心里总觉得遗憾,他也想飞那种速度更快、装备机关炮的雅克-1式歼击机。但在伏尔加河那边的兵工厂,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维克多心头的不悦没有维持多久,“毛驴子”就“毛驴子”吧,这个象猪猡一样的大嘴巴家伙,只有一挺机枪,但它好驾驶,灵巧。难怪大家都管它叫“雏鹰”哩!奇卡洛夫①当初驾驶的就是这种飞机。
①奇卡洛夫(1901-1938)苏联著名飞行员,一九三七年完成了从苏联经北极到美国的不着陆飞行。——译者
还有一件不称心的事:就是和自己熟悉的航空团分手了。当飞行员们领到新飞机的时候,同时也接到一份命令和航线图,要飞往莫斯科近郊,到库宾卡机场降落,编入莫斯科防空区航空兵第六军所属的一个团里……于是,维克多·鲁布列夫中尉由一名前线飞行员成为一名“后方飞行员”了。不过,保卫首都,这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捞得上的光荣岗位……
鲁布列夫由于胡思乱想,忘了从头盔上拔掉插头,当绿色信号弹升起,开始把飞机滑向起飞线的时候,他头上的头盔就象被人往下揪似的。这分散了他几秒钟的注意力,使他恼火的是,本来雅克-1式飞机大队就是全团殿后的大队,结果他成了该大队的伊-16中队的最后一名起飞者。
不过,这不要紧。夜空象是吞噬了飞行大队。只有留神细看,才会章到前面有一股由发动机喷口喷出的闪动的蓝色火苗。
维克多突然觉得心慌,他无法根据地标判定方位,要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夜航啊I 起飞后,应立即对准索尔涅奇诺戈尔斯克的航向,这几乎是朝正北飞行。一想到这里,眼睛就盯着仪表盘上罗盘的小球,使飞机沿着所需要的方向飞行。
还有一件事使他不安,这架歼击机,除去昨天由工厂起飞,中途为了加油两次降落以外,对他来说还几乎是陌生的。维克多坐在这个新飞机座舱里,如同穿上了一件尚未上身,令人别扭的外衣。他觉得驾驶杆不很顺手,发动机的声音也不怎么协调,在轰隆声中听不到一点他所习惯的音响。
鲁布列夫中尉在白俄罗斯西部坠毁的那架“毛驴子”,那发动机就象他的有血有肉的挚友,他熟悉它的脾气秉性,它的习惯爱好。维克多谛听着发动机的韵律节奏,就象看透了它的五脏六腑,那些灵巧的金属元件和仪表相依为命,彼此鼓励,他好象看到了它孜孜不倦地工作的意义,它是一个有生命的机体。它的一切看来都是那样出奇的单纯、合理,整个飞机好象和他,维克多,他这血肉之躯溶为一体,驾驶杆和脚踏板仿佛是他手脚的延长。
当白天飞行的时候,他心如明镜,一切都清清楚楚,四周天地辽阔,一望无垠……而现在,他仿佛陷入了茫茫的昏暗之中,如果没有星光闪烁的话,简直就分辨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下面是无底的深渊,一看到周围这静止的世界,简直令人胆战心惊。只有当飞机朝北飞去的时候,维克多才“看到了探照灯照射的光柱。有的光柱象发疯一般从这边射向那边,要么就划圈,有的光柱在小心翼翼地触摸天空,似乎想要给那漆黑无底的天空增添一点温暖,还有的光柱一动不动,宛如顶天立地一般。
维克多心里感到不安和焦躁。在探照灯照亮和划满横七竖八的光束的天空中,他看见黑点一样的己方飞机以中队编队向各方飞去,并且继续爬高。为了不脱离大队,维克多加大油门,拉杆爬高。歼击机听话地昂起机头,以至星空好象倒转过来。当飞机高度表指到五千米的时候,他才拉平飞机,此时已来到照射区近旁,光的亮度越来越强。这时,他立即看到在他的飞机下面,比他低两公里的高度上,有一群密集的德国轰炸机正向莫斯科方向飞去,从上面看,象是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提合在一起的黑十字架。难道是整个一个航空大队么?
维克多·鲁布列夫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就看到机枪发射的一串串金色的火光,射向轰炸机队形的前方和侧翼。就是说,季坚科夫大尉的大队和他所在的大队已进入战斗,而他,鲁布列夫中尉由于忘记及时拔掉通话插头,孤零零地落在后面“晃悠”……这时己方的歼击机机身在探照灯光中微微闪亮,这是在进入第二次攻击……
维克多也咬牙切齿地靠近敌机,让自己的“毛驴子”做急剧俯冲动作,去我去轰炸机。
歼击机猛烈加速向下滑,维克多看到,德国人的轰炸机从下面被照亮,他离敌机越来越近,好象自身也在放射光芒,但是,只能从他开始俯冲的方向,才能看清前面轰炸机的纵剖面,维克多从轮廓上认出,这是“容克-88”和“亨格尔-111”式飞机。
鲁布列夫决定攻击那架掩护着敌机群左翼的“容克”。这架“容克”可能很快就进入他的机枪瞄准具的光圈内。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紧靠鲁布列夫中尉的歼击机的右侧,涂着绿漆尖头的“雅克-1”在耀眼的白光中掠过。维克多甚至看清了机身上的黑色数字,这是季坚科夫大尉的飞机。它的速度是那样快,维克多觉得好象自己的“伊-16”不是在开足马力俯冲,而简直是在侧身下滑。
转瞬之间,季坚科夫的“雅克-1”冲到德国轰炸机群中央的上方,向机群前方的领队长机开火。几十架德国飞机也立即向“雅克一1”还击,机枪子弹曳着长串红色火光。但是,季坚科夫驾驶的“雅克-1”的机关炮和机关枪已经死死“盯住了”领队长机……
维克多再也不能观看这场空中格斗了。德国空中射手的机枪也向他开了火。他的“雏鹰”旁边掠过凶恶的红光,就象前面有一架看不见的飞机,从发动机的喷管里喷出了大量火花。
接着,维克多体验到了歼击机飞行员的行动和思想统一起来的那一瞬间。容克”好象渐渐迫近,变大了,这个张牙舞爪、银光炯炯的野兽在探照灯光柱里变成了爬行缓慢的乌龟。
维克多感到,他的飞机象往常一样,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是本能地,但又是及时地扣动了机枪的扳机。于是他透过瞄准具看到,子弹打中了敌机。但“容克”飞机好象一动不动地仍停留在空中的机群中。突然间它发狂了,向攻击它的歼击机喷吐出一串串火舌。
维克多想起来了,“容克-88”式飞机上有五挺机枪和三门机关炮。这使他抑制住怒火。他使飞机转了个弯,准备第二次攻击。当他飞进照射区外的黑暗中,准备再次发动攻击时,他大吃一惊,几乎喘不过气来,“容克”和“亨格尔”机群编队已经不见了,敌机大编队由于失掉领队长机,已经分成小机群和单机,四散脱离了照射区中心。它们用飞机上的武器向在轰炸机中间如同金色的胡蜂一样穿梭的苏联歼击机猛烈射击,而苏联歼击机也不知从夜空哪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飞出来,用机枪和机关炮进行射击。
维克多欣喜若狂,看到一架“容克”和一架“亨格尔”的座舱倒转向下,肢体正五零四散,开始坠落。维克多失去了“自己的目标”,就去截击离他最近的一架“容克”,这架飞机做半俯冲动作,想尽快逃出探照灯照射区。维克多知道轰炸机的空中射击员的位置,他潜到敌机下方,用机枪打它的左发动机。当他见到敌机发动机象利斧下的碎木屑一样被打得粉碎时,高兴得喊了起来。
他又转了个弯,再向那架“容克”发动攻击。这架飞机胡乱丢掉了炸弹,企图用一个发动机逃走。而维克多初战得手,想打掉那台尚能工作的发动机……“容克”离他越来越近了……维克多扣动扳机,飞机因机枪射击而开始颤抖,突然又哑然无声了……这又是什么鬼名堂?!……维克多心慌意乱地再次装填子弹,逼近敌机。这时,“容克”趁势钻出了探照灯照射区。维克多在夜空中只凭着发动机喷出的火花,依稀看得见那个浮动着的黑点。维克多扣动扳机……机枪的扳机响了一下,但没有射出子弹……他的心凉了,一阵寒颤流过脊背。维克多这才明白,子弹打光了,现在他的“毛驴子”对这架“容克”已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再也没有子弹了吗?”鲁布列夫中尉自问,他感到不妙。他想起来了,曾在《红星报》上读过一些报道、在战争爆发的当天,利亚布采夫中尉在布列斯特地区,米夏科夫中尉在斯摩棱斯克附近,就分别用撞击的办法撞毁一架敌轰炸机。还有,就在这里,在莫斯科近郊,戈什科中尉曾以他的“雅克-1”式飞机的螺旋桨击毁了一架不可一世的“亨格尔-111”式飞机。莫罗佐夫大尉不仅撞毁了敌机,而且随后跳伞,生擒了这个德国飞行员……
这一切风驰电掣般地在他的记忆中闪过,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随即当机立断,去撞击“容克”,用自己的“雏鹰”去决一雌雄!
“容克”的机组人员似乎猜着了苏军中尉鲁布列夫的企图,此时它已丢掉全部炸弹,一身轻松,开始作平缓俯冲,逃脱追击……维克多看穿了敌人的诡计,心中暗自咒骂,“伊-16”推力小,很难追上这架轰炸机,何况是在夜间,……但他也立即让自己的“雏鹰”向下俯冲,并把油门加到最大限度,……
敌轰炸机在夜间俯冲飞行中,唯一标志是它的喷气管喷出的火舌。维克多·鲁布列夫此刻最担心的是看不到这团火苗。这火苗象红蓝相间的头巾一样在烈风中飘舞。但毕竟不能无休上的俯冲,此时,德军飞机已开始上升。维克多已提早让歼击机停止俯冲,借着天上的星光,清晰地看到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黑点,它似乎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万幸的是,尾部射击通信员没发现“雏鹰”,他在盲目射击。
油门已加到最大限度了。看起来,已经不是歼击机在追逐“容克”,而是轰炸机向“雏鹰”猛扑过来了。已经越来越近了……一切都象恶梦一般……又过了几秒钟,委时间劈裂声压倒了发动机的轰隆声。歼击机的螺旋桨在几秒钟之内切掉了“容克”的尾翼,“容克”飞机象撞在一堵石墙上,立即栽了下去,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鲁布列夫中尉觉得,有一种理智无法驾驭的力量,疯狂地把他从窒息的恶梦中拖了出来。但他立即明白了:“雏鹰”之所以全身颤抖,是因为它的螺旋桨象一个巨大的圆锯一样,锯断了德国“容克”飞机的水平安定面和垂直安定面。维克多的思想感情在一瞬间忘掉了现实,待他恢复知觉,惊讶地看到,他那身负重伤的“伊-16”还能继续做水平飞行,只是由于发动机损伤而使整个机身颤抖的厉害。看不见的螺旋桨仍在旋转不停,很可能已严重变形,在空气中七扭八至地转动着。维克多仔细倾听发动机的声音,凭他有经验的听觉,听得出来它在痛苦喘息,随时可能停止声响。
突然,“雏鹰”座舱的风挡玻璃上流出一股浓重的液体。这是热水。座舱里充满了迷蒙的白雾。一股令人作呕的滑油、燃烧的油漆和汽油的混合气息喷在鲁布列夫的脸上。他的喉咙立刻就想呕吐,眼睛疼得噙着泪水。天上的星光仿佛已无影无踪,天空本身也消失了。
如果一个飞行员坐在驾驶杆前,失去了水平感觉,如果他没有能力分辨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那就要乞灵于仪表,否则必将机毁人亡。
维克多把脸紧贴在仪表盘上,透过飞行眼镜盯着不大亮的仪表。他看了看表,估量了一下,汽油还够用,假如飞机不开始下跌,能飞回机场。
歼击机仍在不停地颠簸,但能够继续飞行,虽然十分吃力,甚至要拚尽全力去掌握舵杆。鲁布列夫朝正南飞,他突然怀着行将死亡的忧伤想到,找到机场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看不到地面上任何一个方位物。有些地方的点点灯火和几处火光,也丝毫帮不了他的忙。利用地图寻找地物是不可能的,既看不到任何地物,也看不清地图。不错,左侧约五十公里的地方,天边有闪光,时隐时现,就象雷电交加的夜空一样。那是莫斯科……在众多的探照灯中间,仿佛由于距离遥远有一座难以看清的巨大锻工厂,那里红光烛天,几千个锻工在热气腾腾之中高举沉重的锻锤、落在铁砧上,捶打着那块炽热的、火光四溅的金属。
鲁布列夫的“伊-16”歼击机既没有电台,也没有任何导航设备。有罗盘也已无济于事,因为他的飞机在与“容克”飞机搏斗中不知多少次偏离了航向,也不知脱离开军语称之为方位的航线有多远了,他本可以循着这条航线进入照射区。现在,照射区内的灯光正在漫天搜索,发现了一批又一批从不同高度飞向莫斯科的德国轰炸机。
还有一线希望。需要透过夜暗找到白俄罗斯铁路与莫斯科至明斯克公路的交汇处。由那里即使没有汽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库宾卡机场滑翔降落。
他加大了点油门,以尽快下降,忽然想到,明天人们会发现被他撞毁的德国轰炸机残骸,会赞扬他的功勋,而他,维克多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了……一想到这些,心情十分沉重,想到这种情况完全可能发生,不觉悲从中来,但是……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让携带足足两千公斤炸弹的德寇飞机闯进莫斯科。鲁布列夫中尉十分清楚德国飞机的战术技术数据。“容克-88”是“亨格尔”和“道尼尔”两种飞机之后威力最大的轰炸机。如果不撞毁它,莫斯科将要有多少人葬身在这架“容克”飞机的炸弹之下啊!
各种各样杂乱无章的思绪一齐拥来。一定要抓住看清地面的那一瞬间,以便使飞机改为水平飞行,但在他炽热如火的想象中,忽而出现了列宁格勒一所中学的舞会,他在那儿曾和伊林娜·丘马科娃跳过华尔兹舞。忽而出现了那个小坟丘,伊林娜在坟前哭泣。她在为谁哭泣?瞧,这不是他吗,她的维克多手捧鲜花,肩上披着揉皱的丝质伞衣来到她的身边。
看见地面了,象一个无比辽阔的水池的池底……座舱上的水汽已经消失。鲁布列夫清楚地看到,高度表指到五百米。但地面上一片模糊,就象他头盔上的眼镜被烟熏黑了一样。分不清森林和原野,根本无法选择迫降场。维克多极目望去,想看到机场上那三种指示灯,一个红色的,两个白色的,而且呈三角形配置。应当从红灯方向降落……可是,没有任何灯光……汽油仅够用几分钟了……能胡乱找个地方降落吗?……那必死无疑……哪伯看到一个湖也好,可以在湖面上滑翔降落。
他令飞机转弯,眼睛紧紧盯着地面。这时发动机已停车,维克多感到歼击机已失去速度。发动机淬然响了一下,开始寂静无声……只有“雏鹰”机翼掠过空气的轻轻呼哨声……
维克多拉平歼击机,用双手撑着直起身,抓住座舱边缘,纵身跳出去。“伊-16”倾斜着坠向地面,无影无踪了……
维克多没有时间向四周张望,他猛地拉开胸前的开伞环,顺风调整好姿势……
第十二章
两个世界在搏斗……这几个看来浅显易懂的字眼包藏着多么可怕的含义。两个世界战火正酣,各国人民在互相残杀。战死疆场的人是人类最健壮的那一部分,而繁衍后代的职责却交给了那些体质不佳,不适于持枪上阵,未被选中的弱者。这个简单的道理人人皆知,不过,可借的是,战争又是人类历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每一场战争都有其阶级根源,表现了时代的趋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之所以席卷欧洲,是因为以希特勒为首的一伙法西斯头目想要统治全球,独霸所有的大陆。
俄罗斯古谚说:“际会风云,今非昔比”。法西斯分子在征服欧洲各国后,得意忘形,自然也就更加跃跃欲试了。他们趾高气扬,认为莫斯科垂手可得。可是,战火骤起,炮声隆隆,血流成河。在陆地,在海洋,在空中,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如果说,陆地和海上的作战在很大程度上要遵循战争艺术的一般规律和固定章法,那么空中的斗争就往往是单枪匹马的格斗,至于胜负如何,那就要看那些单枪匹马的格斗者了。空战中,苏联飞行员的铮铮铁骨,视死如归的精神,是至关重要的。他们认识世界的方法和思维方式来源于一个重要信念,他们之所以放下镰刀和锤子,翱翔于长空,是为了保卫祖国……
是的,每一个阶级都有自己的生活哲理和从属于这些哲理的原则。人是属于这一阶级和那一阶级的,他们的行为都要受这些哲理和原则的约束。
那架“容克”式飞机在索尔涅奇诺戈尔斯克地区被维克多·鲁布列夫撞毁,该机的机长跳伞得生,他断言,苏联的“伊-16”歼击机不可能撞击他的飞机。这位德军上校冯·列依海尔当然有理由相信,他的飞行堡垒在技术和战斗性能上占明显优势。他高个头,白净面皮,气宇轩昂,是个美男子,眯缝着眼看苏联译
员,他对向他提出的问题,着实不能理解。
“既然你相信自己的‘容克-88’,那为什么又象你所说的那样,胡乱丢下炸弹,掉头向西?”少校译员问。
“我的作法和我的多数同事一样。”冯·列依海尔回答。
“你的出身和家世?”
“我出身名门贵族……我的父亲是有名的雕塑家,古雕塑品收藏家。”
“既然有这样的父亲,你怎么可能干出毁坏人类文明和杀人的勾当呢?”
“面对德国,义务高于一切!……我深信,布尔什维主义是对世界的威胁。”
“它有什么威胁?”
“剥夺人们世代积累、祖辈相传的财产。布尔什维主义无视人的差异,消灭人的个性……”
“是啊,你的脑子让戈培尔博士装的垃圾太多了!”
“请原谅,我能不能向您提个问题?”冯·列依海尔眼睛直盯着译员。
“说吧。”少校有点莫名其妙。
“你们居然能击落我们航空队的领队长机,是不是苏联有了新式武器?”
遗憾的是,苏联歼击机飞行员维克多·鲁布列夫、季坚科夫、叶列梅耶夫、戈什科、鲁基扬诺夫、马泽平等人没有听到这一番发问。他们昨夜曾让十多架披着装甲的飞行怪物从空中坠毁于莫斯科近郊的原野,曾使几十架德国轰炸机仓皇逃窜……
对冯·列依海尔的审讯,是在第二天。当时,莫斯科继续遭到空袭,苏联歼击机飞行员全力投入战斗,其它防空手段,特别是高射炮也以其全部火力相配合,因为有些德国轰炸机确实闯进了首都。
苏联英雄尤马舍夫上校指挥的歼击机大队也起飞参加了战斗。这个大队的所有机组都是第一次投入夜战。在他们中间就有试飞员马尔克·加莱……
最糟糕的莫过于无所事事,心情烦闷,思绪纷乱如麻,反正到处碰壁,你简直什么也不能干……
试飞队飞行员,其中包括马尔克·加莱,得知不可能上前线的消息以后,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情。要知道,就在旁边,在和他们关系密切的航空科研中心,组建了两个歼击机团,其机组也有和他们一样的试飞员。等到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迟了,两个团已经参战去了。
突然间,象是故意要迎合马尔克的愿望似的,传来一个消息:正在建立两个负责莫斯科防空的夜航歼击机独立大队。其中一个大队的飞行人员就从航空工业的优飞员中挑选……这回马尔克可没有错过机会,被编进了有名的苏联英雄龙马舍夫上校指挥的第二大队。此人早在一九三七年就曾因参加莫斯科——北极——美国远距离不着陆飞行而扬名于世了。尤马舍夫不仅是英雄,而且心肠好,是一个优秀的试飞员。
马尔克·加莱庆幸自己走好运,可有一件事没有想到:大队的任务是夜间行动。他夜间倒是飞行过,但那是在地面没有灯火管制的情况下。空中射击他更是一窍不通。不过,岂止是他一个人!……别的试飞员也没在夜间打过仗,但他们相信能对付得了,因为真正的试飞员都惯于边学边干,一切都会熟悉、学会和弄通的。这些“新兵”毕竟不是军事飞行员,曾经设想,会给他们点时间去进行夜间飞行训练和对照明拖靶进行夜间射击的训练。是呀,那时把战争想得似乎还很遥远……
可是,谁能想到呢!大队组建之后,立即接到命令开始夜间战备值班,准备随时起飞迎击敌人。而对马尔克·加莱说来,这一时刻很快就会到来的,虽然他暂时还不相信这一点。
晚上,他从机械师手马什科夫手里接过飞机,坐在座舱里,检查了驾驶杆、点火器和油门杆,用手摸摸,看看发动机开关和发动机在各种负荷情况下的工作状况,摸了摸机枪扳机。然后,象值班中队的其他飞行员一样,在飞机旁边的蒙布上躺下来,打个盹儿,要么开开玩笑……
很快就下达了命令:“一级战备!”这就是说,要背上降落伞,坐进座舱,给发动机加温,准备起飞……
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马上就要投入真正的战斗……当莫斯科方向隐约可闻的工厂汽笛声,警报器的嚎叫,一阵紧似一阵的火车的汽笛长鸣声传来的时候,他慌了,胸间象压着一块冰。好象首都已经发生了可伯的、无法应付的事。
继而,马尔克又看到座舱内仪表盘的玻璃上有奇怪的反光,他回过头去看,在西边,在莫扎伊斯克方向,天空的夜暗似乎被抹去,闪现出白色的光芒,如同阳光透过密云深处的一个巨缝投射到地而上。加莱知道,这是我们的探照灯射到天上的“照射区”,夜航歼击机可以在照射区内比较容易地发现德国轰炸机。
划破夜暗的探照灯的白色光柱也出现在莫斯科上空,这些光柱好象驱走了天上的繁星,点燃了一堆堆篝火,在黑黝黝的地平线上连绵不断,十分明亮。它们满天飞舞,忽明忽灭,以火红的光焰照亮了莫斯科的夜空。又仿佛使人觉得,那里有一位烟火师傅在卖弄他的奇丽的烟火……
这是我们的高射炮兵发射的阻拦弹幕。就是说,敌人终究闯进了莫斯科上空……
马尔克不安地环顾值班中队飞机的黑暗侧影。这些飞机尖尖的机头正对准跑道。跑道象一个灰色的楔子插入机场渺茫的远方。此时,尤马舍夫上校探头伸进马尔克的座舱,他由于跑得太快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马尔克,需要起飞!……”他说话的语调和平时一样,象说的不是关于战斗起飞的事。稍后,尤马舍夫的语调就变得严肃,显得陌生了,“高度三千至三千五百米,莫斯科市中心……不得‘低于二千五百米,当心系留的拦阻气球。必须发现敌人,攻击它,消灭它!”
于是,又开始了飞行员那种思维和反射动作溶为一体的时刻。马尔克·加莱也许没有留意怎样启动发动机和怎样滑向跑道的。但是,刚一给开始启动的发动机加油门,立刻就从座舱两侧的喷管猛烈喷出巨大的火流,使人眼花缘乱。现在尾部这股火花正好挡住从机翼和发动机之间向前看的视线。而在白天是看不到尾光的。从位置靠后的座舱通过发动机罩向外观察,只有起飞之后才能办得到。
可是,怎么能盲目起飞而又不偏离方向呢?……他怀着不安的心情抬头仰望天空,……看到了星星……好!就这么干!
在关座舱盖之前,马尔克向站在旁边的机械师季马什科夫嚷道:“告诉大家,在滑跑的时候,为了不刺眼睛,通过发动机罩看星星!懂吗?……”
机械师点点头,向旁边的飞机跑去。加莱驾驶着米格式飞机滑到起飞线,开始滑跑……当大地留在下面的时候,他不胜惊讶,想不到夜间起飞是这样顺利,要知道这可是头一遭呀,没经过任何训练。
升高以后,适应一下那种不寻常的感觉,眼前茫茫一片,只有黑暗的夜空和明亮的繁星。他将飞机转向莫斯科方向飞去。又象在起飞的时候一样,他仿佛觉得发生了什么难以预见和尚不明白的事情。他的眼前是一片刺眼的光芒,从飞机机头部分到发动机机罩,再到机翼的前缘,似乎升起了白色的火苗,照耀着无垠的空间……随后不久,骤然心如刀绞一般,猜着了:莫斯科在燃烧!……烈火熊熊,就象几百座火山爆发,熔岩汹涌而出。
这样的惨象简直连做恶梦也不会见到。马尔克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因为这种场面是不可想象的。他五内俱焚,他要抗议,他感到恐怖……要有多少架敌机冲进莫斯科,才能使几百条大街,使鳞次 比的住宅淹没在这惨白、刺眼、火舌飞舞的烈焰中呢?
他之所以无法相信,还因为在莫斯科上空,那激烈、绵密的高射炮拦阻射击从未稍缓,探照灯的数量也从未减少过。探照灯的光线就象用质地不同、十字交叉的巨大木条钉成的长板,这些长板放出光辉,在四面袭来的疾风中摇曳……
但莫斯科依然是火光烛天。火势在辽阔无垠的黑暗的大地上蔓延。这情景在星空下看得清清楚楚。他感到额头上有粘湿的汗水,由于内心极度痛苦,双手尽力握着驾驶杆,并加大油门……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于是,痛苦的心情也跟着消失了,心里产生了一种超人的勇气。
不过,当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刻,往往会出现一种想象与智慧水乳交融的境界,每当这时,人就会急中生智。马尔克忽然想起,一架重轰炸机,可以投掷两千个“燃烧弹”,即填满白磷、高燃剂和磁铁的小型盒式炸弹。就是一颗这样的炸弹也足以在灯火管制的城市中照亮成片的街区……
当加莱的心情象沿着多石的陡坡奔流的山溪一样依然难以平静的时候,他的飞机已经飞临莫斯科上空。使他一直烦恼的是:从哪里开始呢?如何才能发现敌机,以及用什么方法攻击它呢?他在探照灯的交叉照射中看到了一架轰炸机上的黑十字,于是猛然把歼击机转向那个方向,加大油门,但敌机显然已投完炸弹,溜到黑暗的夜空中去了。
加莱几乎凭直觉感到探照灯在照射他的飞机,在突如其来的明亮照射中,他低下头,脸几乎贴到仪表盘上,鼻子也几乎碰到了驾驶杆。接着又是一片黑暗,探照灯操作员显然没认出是自己的飞机……就这样重复了几次,继而,飞机周围开始出现象燃烧的火箭一样的高射炮弹爆炸的火花……唉,真倒霉,没法和地面联络,没法通告或向整个宇宙大声疾呼,说自家人打自家人了……也许是马尔克自己的过错?没有绕过拦阻火力带?……只好用机动飞行脱险。向这边压驾驶杆,向另一边蹬舷,于是,迅速脱离了危险区……
在几个探照灯交叉照射的光线、中,他马上发现有一个闪亮的小点。灯光紧盯着它,似乎有意引导这架飞机向他迎面飞来……
“看我的!……”
闪亮的小点明显变大,现出轰炸机的轮廓。马尔克目不转睛地盯着目标,驾驶飞机转了个弯,以便从敌机尾部进入,他下不了从侧面攻击的决心,怕敌机一闪而过,因为从来没有打过快速移动目标,没练过取提前量去准确无误地打飞机。
当他由暗处飞到照射区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架敌机淡黄色的机翼上带着十字,尾翼有点翘起。是“道尼尔!”马尔克认出了德国轰炸机……而他好象忘掉了自己的飞机,甚至忘掉了自己的躯体,他在静静地观察,在黑暗中紧张地等待,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不能放走敌机……
距“道尼尔”只有四百米了……马尔克紧靠瞄准具,向带黑十字的敌机机翼,用机枪点射……但为什么从这么远打,为什么打机翼?!应当靠近些,打发动机,打乘员座舱!……靠近了,又打了一个点射,这回是打在轰炸机的中部。好象把敌机穿了几个孔,不过马尔克也差点被“道尼尔”机舱上部和尾部的空中射击员击中。他看到有两串曳光的子弹向他飞来,但从旁飞掠而过……因为他在黑暗中,敌射击员在刺目的灯光下看不到他。
转向一边,再次进入,从下面用机枪打驾驶员座舱,然后打右发动机……又飞来一串发光的子弹,但他及时转了弯……
经过几番迂回,“道尼尔”子弹打光了。现在,差不多可以迎面射击了,马尔克正是这样干的……
第十三章
虽然对莫斯科的空袭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可是,斯大林和其他政治局委员们都没有来到安全可靠的防空指挥部。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心里纳闷,惶惶不安、他走出总指挥部大厅,来到走廊。他发烧的脸上感到这里有一股清新的气流,显然这是空气压缩机送过来的。他举目四顾。
“军指挥部大楼上的观察哨联系中断!”一位窄肩膀,瘦脸,戴眼镜的少校跟在他身后跑进走廊,匆忙地低声说,“吉尔绍维奇上校命令尽快修复……”
“是,立即修复!”一名上尉应声答道,他的头发棕中透红,满脸雀斑,眼中的瞳仁是灰白色的。他带着几个通信兵坐在壁坑式的一间大房里,桌子上摆着许多部电话机。
两个战士按照上尉的命令,脱了靴子沿走廊向电梯跑去,以免脚步声太响。
谢尔巴科夫想起来了,在防空指挥部的上面,司令部大楼的楼顶上有一个观察哨。从房顶上远望,莫斯科大部地区就可尽收眼底。他也不慌不忙地跟随通信战士走去。他的耳朵里似乎还在响着戴眼镜的少校急促的话语:“吉尔绍维奇上校命令……”
谢尔巴科夫这才留心观察军参谋长吉尔绍维奇上校的工作情况。他和茹拉夫廖夫将军并肩坐在控制台附近的桌旁,确实是军长得力的助手。吉尔绍维奇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记录本,他以迅速而准确的速记方法记下各条线路传来的报告。同时还记下决定采取的措施。他偶尔和茹拉夫廖夫交谈几句,显然是在商量什么事情,接着就提笔勾销一段记录,再写上新的内容。他那苍白、清瘦的面庞,紧锁着的眉头,表现出全神贯注,忧心仲仲的样子。上校好象在应付严格的考试,解答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难题而又一筹莫展。
“但是,斯大林同志在哪儿呢?”谢尔巴科夫乘电梯向最高一层上升时,反复自问。从那里可以顺梯走进一个阁楼,再由阁楼到屋顶上去,有钢板速檐的地方就是观察哨。
在电梯里就能清晰地听到炮声。但当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来到屋顶上的时候,就觉得好象置身于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中了。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一个观察哨人员惊叫着奔向他,“不能到这里来!而且还没戴头盔。弹片会伤着您的……”
“我呆一分钟。”谢尔巴科夫平静而严肃地回答,并向四周观望。
此刻,有几架轰炸机从西面向莫斯科冲来。从观察哨可以清楚地看到,首都中部方向上的夜空,高射炮的炮火密密麻麻,此起彼伏,象一团团沸腾的钢花。探照灯的光芒神经质地满天飞舞。在灯光的交叉处,有一个银色的亮点在闪烁,这是一架德国飞机。突然,在飞机的四周,开始出现密集的炮火闪光。爆破弹爆炸的轰隆声不断传来,令人胆寒……就是说,敌机投下了炸弹……
高射炮的猛烈射击,大口径高射机枪清脆的嗒嗒声,自动高射炮的不断尖叫声混成一片,压倒了天上飞机发动机的嗡嗡声。在机枪子弹和小口径高射炮带着曳光的炮弹集中射击,发出五颜六色、连续不断的光点的地方,可以想象得出,那里有一些单架的德国轰炸机。谢尔巴科夫看见,军司令部大楼的上空有垂直的光带伸向天空。说明头顶上就有敌机。
越来越大的呼啸声变成了令人毛骨惊然的悠长的咆哮声,似乎这是压在城市上的天空本身在咆哮。
四周的屋顶发出形形色色的撞击声,显得十分猛烈,十分嘈杂。由观察哨上张望,在目光所及的院落深处t在基洛夫大街与环形林荫道的交叉路口上,起初闪现出似乎并不令人生畏的火光。
“混蛋,燃烧弹着了。”观察哨里的一个人说,听得出来,那声音由于惊惧而压得很低。
谢尔巴科夫确实看到,在落下燃烧弹的地方,开始象小太阳一样闪亮,那光芒白得耀眼,肆意溅着火花。这时,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才注意到,各房上都有人在走动。凡屋顶没有铁栅栏的房上,男女老少就把系着自己的绳索套在烟囱、无线电天线和突出的地方。有的人就把绳子的一端伸进天窗,拴在阁楼上。
凡有燃烧弹发出熊熊火光的地方,消防队员就跑去,用铁钳、铲满沙土的铁锨和装满沙土的木桶去灭火。许多处阁楼的天窗和小门,都冒出了闪亮的火苗。这些火苗带着轰隆声在铁皮上蔓延,耀眼的自光照亮了四周。有的燃烧弹没有穿透铁皮,落在屋顶,又掉在地上。火苗便在地上燃烧,烧化了沥青,烧坏了树木,简直就象烧透了路面。
周围是一片惨白,既不象白昼,也不象皓月当空的夜晚。这在烈焰中跳跃的光亮,显得凄凄惨惨。房屋、街道、树木喷出的火焰,仿佛马上就要冲入云霄。
四面八方传来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有吆喝、发口令、尖叫、骂娘和提醒人要小心的声音:
“笨蛋,别吝惜沙土!”
“戴眼镜的!眼睛,当心眼睛:”
“没戴手套,别乱窜!
“傻瓜,把头上的锅拿下来,它代替不了钢盔!”
“你他妈的闭上嘴!飞进去东西,可吐不出来!”
“用不着水!……用钳子夹住扔开!”
这中间还有开玩笑者:
“哎,邻居!您要是把燃烧弹扔给我们,我们就要和您绝交!”
“你们把看院子的年轻女人扔给我们吧!……我们把看院子的男子汉送给你们!
突然,重磅炸弹的咆哮压倒了杂乱的人声。好象这颗炸弹就落到了司令部大楼上,但却朝远处飞去,惊动了城中的居民区,发出一声可怕的轰隆声,在尼基塔大门附近爆炸了。
过后,附近楼房的房顶上有人在祈求般地喊叫:
“救命啊,好人们!……我的脚炸伤了!站不住了!啊,啊……”
是啊,莫斯科在受难,也在奋起自卫。在住房、机关大楼、影剧场、博物馆、医院、商店的所有阁楼和屋顶上,到处都有莫斯科市民在同德国的燃烧弹搏斗。有些人在房屋被炸后罹难。专门的抢救队立即去清理,挖开残垣瓦砾……
每当你想到这是首都共产党人不倦劳动的成果,想到莫斯科市委和莫斯科州委第一书记谢尔巴科夫曾为此而夙夜操劳,怎能下心碎,声喧,眼眶中噙满泪水呢?有多少次,有多少个小时,他们在市党委会上讨论反击敌人所必须采取的一切措施。尔后,各区委、工厂、学校党委继续讨论。布尔什维克党中央委员会为了在法西斯袭击面前经受住考验,就应采取的措施和就实施它们的时间发出指示,这些指示象地震波一样广为传播。
党,有伟大的力量……党动员人民,同仇敌忾,团结一致,并给人民指明方向……
谢尔巴科夫的心目中,闪过各区委书记、莫斯科市苏维埃的领导者、各区执委会主席、各工厂厂长、一些学者和设计师们熟悉的面影,这些共产党人就是党的体现。他想起了伏龙芝区前任书记尼古拉·费多罗维奇·格里特钦,他后来被任命为国土防空第一军政治委员……成千上万的共产党员,这些党的精华,都已奔赴沙场,去加强陆、海、空军的队伍。需要这样!……现在确实到了苏维埃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看了看炮火明灭的天空,看到高空中有一架银十字飞机在探照灯光中东冲西突,一连串发光的弹连向这架飞机射去,但这不是来自地面的射击,而是一架看不见的苏联歼击机从黑暗莫测的空中发射的。曳着光迹的子弹显得十分沉重,好象被那个银色的十字吸引而去,又象这些子弹使这架飞机不胜其负担,已无力在空中盘桓。这架飞机在一条探照灯光的短暂照射下,突然掉头下落,跟踉跄跄地坠到大地上。
这是被试飞员马尔克·加莱击落的德国“道尼尔-217”轰炸机,向河南岸车站方向落去。
观察哨铁塔上电话铃响了。
“是观察哨!”值班观察兵抓起听筒,兴奋地叫着。他报告,从观察塔看到白俄罗斯车站方向起了大火,还看到坠落一架德国轰炸机,等他说完后,谢尔巴科夫命令观察兵:“请团级政委格里特钦听电话。”
一分钟后,格里特钦在指挥部的地下室里答话。
“尼古拉·费多罗维奇,”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说道,声音里流露出慌乱情绪,“怎么见不到斯大林同志?为什么克里姆林宫没有任何人到这里来?”
“怎么没来?”格里特钦惊奇了,“都在这里!斯大林同志也在这里!……在会议室……”
原来,发出空袭警报以后不久,谢尔巴科夫忙着去指挥部听取初步报告,说有几十架德国轰炸机向我防空区飞来,这时,格罗马金将军在电梯旁遇到了政治局委员们,报告敌机飞过莫扎伊斯克,向莫斯科逼近,我夜航歼击机已起飞迎击。政治局委员们轻无声息地顺着走廊从总指挥大厅旁走过。显然,每个人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清在思考着莫斯科附近这场空中夜战的情况。
大家都看到了他们,唯独谢尔巴科夫例外。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这才放下心来,从观察哨来到指挥部地下室。在走廊里,碰到了团级政委格里特钦。他留着额发,身材象年轻人一样匀称、挺直,他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向一边跨出一步,他的擦得闪亮的皮靴后跟很有精神地碰了一下,微笑中带着倦意。在这带有歉意和倦意的笑容中,在网着红丝、黯淡无光的眼睛中,在他微显消瘦的脸上,谢尔巴科夫看得出,格里特钦疲倦已极。不过,在抗击空袭期间,这位军政委简直就是茹拉夫廖夫指挥所对空情报总哨、探照灯作战组以及炮兵主任之间活跃的联系环节……大家都感到他的存在,都听得到他谦和得体的话语。他及时带来天空、地面和首都大街上的消息。格里特饮很聪明,从不陷在用电话交谈上,他总是和卫戍司令列维亚金、各团团长和政委简要交谈几句,并能了解到卫生队和消防队的工作情况。给人一个这样的印象,如果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执行他交代的具体任务,那么,这位团级政委格里特钦简直就是在承担着全部工作,关心着所有的人。谢尔巴科夫十分清楚,政委的工作是不显眼的工作,知道格里特钦懂得天上和地下的斗争是一个整体,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位政委了解大家。善于激发他们的斗志和工作热情使他们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仿佛政委心里装着一台灵敏的仪器,善于在任何时候,测知周围人们的情绪和工作气氛,用自己的理智会估量各种情况,然后记在心中。
谢尔巴科夫没去会议室,他想起了什么。他转身走进总指挥厅,开始查看那些荧光屏,想知道他不在期间防空区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一个困惑的念头总最紊绕脑际:除他以外,没有一个党的领导人到这里来……如果斯大林问他谢尔巴科夫,为什么在指挥部工作期间忽而在控制大厅,忽而又到观察哨上去,又将怎样回答呢?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一旦出事,就要惟他,惟谢尔巴科夫是问……而万一出事呢?……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猛然想起,几天前,茹拉夫廖夫将军神色不安地向他抱怨说:“有些同志警告他,只要莫斯科落下一颗炸弹,他茹拉夫廖夫的脑袋就要搬家……”
当德国空军的空袭终于被击退,宣布解除警报时,斯大林和国防委员会委员们、政治局委员们默不作声地穿过指挥部走廊向电梯走去。他看到谢尔巴科夫从总指挥大厅走出来,便用一种平静的语调对他说:“和我们一块儿走吧,谢尔巴科夫同志。到大本营去作总结。”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不禁惊讶,没通知格罗马金和茹拉夫廖夫去大本营。斯大林好象猜透了他的迷们,在电梯上解释说:
“让军人同志们喘口气,恢复一下……他们还要汇集材料……呆一会儿,我们打电话叫他们……而您,谢尔巴科夫同志,要准备一篇苏联情报局关于德军空袭莫斯科的情况公报,同时要草拟一个命令,总结一下我们国土防空军的战果。”
……大家来到最高统帅的办公室,就是基洛夫大街的那所邸邪,昨天,还在这里举行过检查莫斯科防空区反击想象中的德军昼间空袭的演习。现在看来,这个“昨天”好象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斯大林在桌旁坐下来,开始习惯性地搓动手指,往烟斗里填烟丝……谢尔巴科夫仔细端详着他那疲惫的脸,无论如何也猜不透,斯大林有些什么不安的思绪,心头郁积着什么烦恼。斯大林神色阴沉,抑郁,好象他在草莽之中迷了路,他的思索苦于得不到要领似的。也许,一切都很简单?可能他神色抑郁是由于听人说,克里姆林宫落了两枚重磅炸弹。一颗落到兵器馆,屋顶上的一个高射炮班几乎全部丧生,另一颗落到克里姆林宫的乔治大厅,卡到天花板上,没有爆炸①。兵器馆就在斯大林住宅和办公室的对面。这就是说,德国人投弹很准确……
①当工兵们拆开炸弹时,发现里面没安雷管,在弹孔里有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我们是反对法西斯分子的德国人。”——作者
此时,波斯克列贝舍夫来到办公室门口,嘶哑着嗓门报告,他用手指着喉咙,显然表示歉意。
“斯大林同志,铁木辛哥元帅来电话。”
斯大林从黑色电话机上取下话筒,在通话之前,对波斯克列贝舍夫说:“请格罗马金和茹拉夫廖夫两位将军来一趟。”然后把听筒放到耳边:“你好,铁木辛哥同志!是我……”
斯大林的脸逐渐驱散了乌云。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掌捂住话筒,向室内在座的人连珠炮般地解释,不过话说快的时候,他那格鲁吉亚人的口音听起来特别明显,他说:“铁木辛哥报告,看到了飞离莫斯科时被击伤的德国飞机……有许多架起火,坠落在前线附近……”
铁木辛哥又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斯大林的脸色又变得阴沉了,眼睛闪着严峻的光芒。听完这位元帅的话,他忍着怒火,厉声说:
“你们必须采取一切措施,把德国人赶出斯摩棱斯克!这是国防委员会的要求!罗科索夫斯基无论如何也要向卢金和库罗奇金的两个集团军靠拢!”
斯大林和西方向总司令通过电话后,格罗马金和茹拉夫廖夫走进办公室。在他们严肃而平静的脸上有着某种共同的东西,虽然他们的外貌各不相同。茹拉夫廖夫两腮圆润,浓眉下有一双富于表情的眼睛,显得温文尔雅。格罗马金具有农民一样纯朴的外貌,两只大耳朵引人注目,他的锐利的目光流露出全神贯注的表情。有时简直使人觉得,他是在省察自己的内心,窥探自己身上特有的、别人所不理解的东西。
“请坐,空中卫士同志们。”从斯大林的声音中可知,他的心绪似乎已经好转,显得和颜悦色了。但,真是这样吗?……两位将军就座后,他说:“请格罗马金和茹拉夫廖夫同志向国防委员会报告,有哪些军事目标和工业目标被炸,车站、桥梁、电站如何?……”
“没有任何目标被炸,国防委员会主席同志……”格罗马金将军站起来,抢先回答。
“我有名字,格罗马金同志。”斯大林打断他的话。
“没有任何重要目标被炸,斯大林同志,无论是军事目标、工业目标,还是民用设施。”格罗马金平静地说,好象没听清斯大林的指责。
“居民和防空部队的伤亡很大吗?”
“有伤亡,斯大林同志,万幸的是不算大。具体伤亡数字正在核实。”
然后,茹拉夫廖夫少将按照军人的习惯,有条不紊、毫不含糊地报告防空军地面部队和空中部队的战况:发现敌机时间,德国轰炸机数量(根据预报为两百多架)①以及敌机的战术。只有几架单个的飞机冲进莫斯科,在白俄罗斯车站附近备用铁路上有一列运油料的列车,费尔村有一个毛毡厂,城郊有几处木房在空袭中被烧毁。有几幢房子和第四十七民警分局建筑物被炸毁。有一颗炸弹击穿乌斯片斯基大桥,但没爆炸……最先投入战斗的是各歼击机团。航空兵第六军指挥部收到报告,共发生二十五次空战,击落十二架德国轰炸机。约有二百架敌机靠近高射炮火力区。其中有十架被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击落……
“斯大林同志,请允许我提个问题。”总政治部主任、一级集团军级政委麦赫利斯在会议桌边站了起来。
“请吧,麦赫利斯同志。”斯大林表示同意,尔后看了一眼各位政治局委员,“哪位有问题,尽管提……”
“请告诉我们,茹拉夫廖夫同志,被高射炮和机枪火力击落的敌机各占多大比例?”麦赫利斯问道。
①据战后核实,有二百五十架德军重轰炸机参加了对莫斯科的第一次空袭。
“绝大多数是高射炮击落的。”茹拉夫廖夫毫不迟疑地回答,并打开了参谋长吉尔绍维奇上校的笔记本。“最后的结果正在核实。这里有记录,例如,机枪射手们击落了一架袭击白俄罗斯车站的轰炸机,而奥萨乌利亚克和土鲁卡洛两中尉指挥的高射炮连各击落两架轰炸机。”
“消耗了多少炮弹和子弹?”麦赫利斯又问,“我方飞机共起飞多少架次?”
“德国人有五个小时之久企图冲进莫斯科。”茹拉夫廖夫眯缝着眼睛,细看笔记本,“在此期间,我歼击机共出动一百七十五架次,高射炮共消耗二万九千发炮弹,高射机枪共打了十三万发子弹。”
“好可观的数字!”麦赫利斯的话带有几分讽刺意味,“如果说,高射火力共击落了十架轰炸机,那么,打下一架轰炸机不就要消耗近三千发炮弹和一万三千发子弹吗?……你们的看法如何,格罗马金同志和茹拉夫廖夫同志?”麦赫利斯有意识地看了一眼斯大林,仿佛想唤起他的共鸣。
斯大林当即作出反响:
“有一位年近古稀的格鲁吉亚老人,我的同乡,有一次对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弄懂我所一窍不通的数学,那我就完全有可能成为科学院院土……’,您,麦赫利斯同志通晓数学,理应成为院士……”
加里宁忍不住,带头笑了起来,接着,坐在与斯大林办公桌并排的安乐椅上的莫洛托夫,也哈哈大笑。稍后,大本营主席办公室内爆发了一场哄堂大笑。斯大林见到所有在场者心情这样轻松,甚至有点惊奇,但也笑了起来。然后,举手招呼大家安静,转身对麦赫利斯说:
“既然您对数学这样精通,索性就去翻翻百科全书,算一下,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每死一名士兵,要耗费多少钢铁。”
茹拉夫廖夫将军继续站在会议桌旁,砰地一声合上笔记本,以一种受辱的目光瞥了一下在场的政治局委员们,然后转身面向斯大林:
“斯大林同志,请允许我向一级集团军级政委同志简要解释一下。”
“请吧。”斯大林说。
“我准确说明一下,我们的瞄准火力只对准探照灯所照射的目标。而对空射击的大部分炮弹是为了形成阻拦弹幕……今天发射的阻拦弹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只有几架德国轰炸机冲进了莫斯科市中心。”
”好,茹拉夫廖夫同志,请坐下,”斯大林说,又把疑问的目光投向象个学生“样举起手来的格罗马金,“您有什么想补充的?”
“是,斯大林同志。”格罗马金站起来,微露笑意,“我想提醒一下,今天,德国人投弹不少干六十万公斤。这一点不用怀疑,因为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战斗飞行后,不准携载炸弹返航。如果从德国人的眼光看,他们的爆破弹和燃烧弹的有效系数等于零,请原谅,就是枉费心机。”
麦赫利斯脸涨得通红,显然很恼火,但却尽力没表现出来。
“仅向一个图希诺机场,”格罗马金继续说,“他们就投下了几千枚燃烧弹。所有炸弹都扑灭了,没有一架飞机,一个机库遭到破坏。”
“是图希诺①所有的火都扑灭了。”莫洛托夫不快地说了一句俏皮话。
①图希诺在俄文中含灭火之意。——译者
政治局委员们又发出一阵短暂的窃笑。但斯大林又在思考什么,好象没听见这句俏皮话,甚至连眼皮也没抬。这使谢尔巴科夫感到很尴尬。他把格罗马金和茹拉夫廖夫的报告要点,记到笔记本上,心里在拟情报局公报的腹稿,反复思考着,国防人民委员部这项总结性命令应当写进什么内容。在他看来,莫斯科地区防空部队基本上很好地完成了首要的、极其重大的战斗任务。但命令要斯大林签署……他们的看法是否会不谋而合?……他看了一下斯大林,象要尽量揣摸他的想法。
为了不扰乱自已的心绪,他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匆匆写下了他认为无法推翻的一段话:“七月二十一日夜,德国法西斯空军企图袭击莫斯科。
由于对空情报勤务部队忠于职守,早在敌机飞临莫斯科上空之前,就在暗夜中及时发现了敌人。
在莫斯科接近地,我夜航歼击机起飞迎战,并组织了高射火力。探照灯部队工作出色。结果,有二百多架分批来袭莫斯科的敌机,队形大乱,仅有个别飞机进入首都。零星火灾均被各消防队奋力迅速扑灭。民警维持了市内的良好秩序……”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进一步思考着:人民委员部的这份命令,要不要写进缺点和失误?
斯大林似乎又猜到了谢尔巴科夫的疑虑,说:“我们不准备彻底深入地分析今天反击敌人空袭莫斯科的全过程。军人同志做这件事比我们高明,让他们后天来向我们汇报。但是,击落敌机二十二架,占参加空袭的敌机百分之十以上。对夜间来说,是不错的。还应当提一提铁木辛哥元帅刚才说的意见:敌空军的总损失不算小……可是,我认为,高射炮阻拦火力,这毕竟是消极防御形式。炮弹消耗太多。我们应当算一算,我们的工业是否承受得了这种负担。因此,必须让我们的学者们找到更有效、更经济的形成阻拦弹幕的方法,以便少放空炮。格罗马金同志,您把这件事办一下。”
“是,斯大林同志。”将军回答。
“还要立即呈请政府给予今天反击空袭的一切有功者褒奖。”
“是。”
然后,斯大林转眼看着谢尔巴科夫。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明白,他现在应当宣读新闻公报初稿和对武装力量的命令初稿。在开始宣读前,他有些难为情地看着两位将军,象是说,有他们在场,讨论涉及他们战绩的命令初稿,是否合适。斯大林领会了谢尔巴科夫眼中流露的难色。
“你们可以走了。”他向格罗马金和茹拉夫廖夫说。
两位将军走后,谢尔巴科夫宣读了苏联情报局关于莫斯科遭空袭的公报初稿。
“把这段话写在国防人民委员部命令的前面……这是自战争开始以来第一个褒奖令……”斯大林开始从容不迫地口述,看着谢尔巴科夫迅速记下他的话。
为表彰在反击敌机空袭中表现英勇果敢和机智善战的人员,特嘉奖:
1.莫斯科防空区夜问歼击机飞行员。
2.高射炮手、探照灯手以及全体对空情报观察人员。
3.莫斯科市消防队和民警。
为表彰在反击敌机空袭莫斯科的斗争中指挥有方,特嘉奖:
——莫斯科防空区司令员格罗马金少将;
——防空兵团指挥员茹拉夫廖夫炮兵少将;
——航空兵兵团指挥员克里莫夫上校。
呈请政府给予格罗马金少将以战功卓著奖励。
指示中的最后一点险些没让米哈伊尔·斯捷潘诺维奇·格罗马金少将大触霉头。
斯大林从不口出虚言,一向严格而且一丝不苟地检查他的命令,他下达的任务,甚至细节的执行情况。他既然已下达了指示,说关于莫斯科反击第一次空袭的详细结论,“格罗马金和茹拉夫廖夫做这件事比我们高明,让他们后天来汇报”。过了一天,如约召唤二位将军来到他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这就再次肯定了军令森严这样一个道理。军事首长们研究七月二十一日夜各防空部门的详细战况,得出结论,各军兵种间的协同考虑欠周,在实战中也没有完全配合默契。探照灯部队在莫斯科周围设置的环形照射区,并不十分理想。城市从空中鸟瞰简直象一个大弹坑,很容易被发现。往往有十五至二十个探照灯追逐一架德国轰炸机,以致有些飞机乘虚而入.未被觉察。高射炮和机枪有时向高不可及的目标射击,虚费弹药。有些歼击机飞行员在待机空域滞留时间过长,而且不善于寻找敌机……一言以蔽之,防空部队各级司令部值得认真考虑,应当召开指挥员座谈会和党团会议讨论一下。
但是,德国人也没有睡大觉,他们总结了经验,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在第一次空袭莫斯科之后,又连续第二次、第三次来袭,夜夜如此。就说七月二十二日夜的第二次空袭吧,莫斯科的防空就显得比第一次更难于应付。苏联歼击机和地面高射火器由浓云密布无法施展火力。德国轰炸机恰好利用了这一有利条件,在高空每隔十至十五分钟以小编队冲进了莫斯科。
不过,这也没有帮德国人的忙。一百五十架轰炸机分十二个梯次,其中四个梯次在我夜航歼击机截击下根本就没能靠近莫斯科。其余的敌机则遇到了猛烈的高射炮阻拦火力,能越过弹幕逼进城市者寥寥无几。这一夜,德国人损失了十五架飞机。
斯大林和国防委员会其他委员、政治局委员们听取了格罗马金和茹拉夫廖夫将军关于改进莫斯科防空区防空措施的汇报对分满意。斯大林注视着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加里宁迷惑不解地问:“反击第一次空袭有功人员的嘉奖令在哪儿?”
加里宁耸耸肩膀,看了格罗马金一眼,也迷惑不解。他的眼光看看这位将军,又看看斯大林。办公室内出现了难堪的寂静。大家心里都明白,感到事情非同寻常,没有执行国防委员会主席的命令。
格罗马金脸色苍白,似乎马上就要晕过去了。茹拉夫廖夫的脸色红中透青。斯大林办公室内的气氛越发使人神经紧张,无法忍耐了。
格罗马金慢吞吞地站起来,象是肩上挑着千钧重担。将军苍白的脸色仿佛也染白了他的双鬓,大家看到,他的剪得短短的头发突然有了银丝。
“斯大林同志,”格罗马金开始说,腔调也变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原谅……我已下了嘉奖令,可是,事情还没办完……实在是忙不过来……今天就把文件给您送来……”
“好,”斯大林在片刻沉默后说,“不过,要记住:斯大林不习惯于他的命令得不到执行……”
傍晚,格罗马金少将和波斯克列贝舍夫通过电话,把一包嘉奖材料送到克里姆林宫。但在空战有功的歼击机飞行员中间,没有维克多·鲁布列夫中尉的名字。鲁布列夫中尉曾在索尔汉奇诺戈尔斯克附近用撞击的办法撞毁了一架德国“容克-88”式轰炸机。但他现在处境艰难,他必须向航空团的军法检查代表做出申诉,因为他被怀疑临阵脱逃,有怯战行为。
第十四章
常有这种怪事!……
人们常常因为偶然的相遇和意外的巧合而感到惊讶。这巧合或意外越离奇,就越使人难忘,就越使人对于人生的变幻无常,对于偶然和必然之间无可置疑的联系,产生热烈的遥想。
但是,人们是否知道,有多少次意外的机遇从他们的身边掠过!这也是偶然!……有许多偶然的事并未曾发生……有过多少次这种情况:在行军的路上兄弟相逢,父子拥抱,但也有人相逢时没有彼此看上一眼……同样,有的战士永远也不会知道,敌人向他射来的子弹,仅仅出于偶然,才从他的身边飞过,他这时碰巧俯身去拾掉在地上的烟卷或火柴盒……战争对一个人来说,把单个事件综合起来,就是一连串的大的和小的、悲哀的和幸运的巧合。你可能战死或负伤,但也可能偶然地幸存下来。你可能安然无恙,但也可能偶然来到你的葬身之地。至于说在战场上的生生死死,战士的素养和战斗技能自然可能减少一些偶然件,但要完全排除这种偶然性毕竟是不可能的。
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丘马科娃听从了女儿伊林娜的话,没有同意撤到西伯利亚的下米哈依洛夫斯克去,而受命在该地建设航空工厂的谢尔盖·马特维耶维奇·罗曼诺夫一直执意要她们母女俩尽快成行。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可能是因为她害伯谢尔盖·罗曼诺夫对她的爱情,这重返的二十年代的爱。尚仍然保持着尚未消逝的青春活力。也许,这已经根本不是什么爱情,而仅仅是往日恋情的回忆,当年奥尔加曾是谢廖沙的未婚妻,或许这仅仅是出于对费多尔·丘马科夫,对她的费佳的自私自利的报复欲望,因为他窃走了他谢廖沙的美满婚姻……
无论如何,总得下决心做点严肃的事情。战争召唤所有的人去工作。她和伊林娜下了坚定不移的决心,一块去前线野战医院,去到离他们俩最亲爱的人——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丘马科夫更近的地方。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每当想起丈夫的时候,总是摆脱不了那些天真的念头,她的费佳说不定是指挥作战的最主要的首长,他会活着的,他的死对她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而德国人绝不会打到莫斯科来。为了他,为了她的费佳,为了帮助他的部队克敌制胜,她毫不犹豫地把去世的索菲娜·韦尼阿米诺夫娜遗下的家藏珍宝,都送到银行,捐献给了国防基金。
当她的心肝肉,她爱得要命的女儿和她不谋而合,同意她的决定的时候,奥尔加是多么幸福啊!女儿没有丝毫的惋惜和贪欲,只是拣了一件小玩意儿作为对外祖母的纪念。要知道,她也和许多姑娘一样,喜欢戴点装饰品,甚至可以说是精通此道。
现在,她们决定去前线,迫不及待地等着兵役局的通知。终于,接到了两封附有通知书的信:征召伊林娜去野战流动面包房工作,而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去新巴斯曼纳亚大街洗衣队报到。
伊林娜和她母亲一下子就表现出了丘马科夫一家特有的那种点火就着的性格。这么说吧,派她们到哪儿都行,但是要在一块儿,形影不离!母亲和女儿怎么能分开呢?
……她们娘儿俩愤愤不平,怒气冲冲(不过,娇嗔之态就更显得好看了)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气得脸色发白,而伊林娜却气得脸色发红。她们俩沿着熟悉的大街,向征集站跑去。不知道去找什么人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两个人都满腔愤想,不同意象开玩笑似的胡乱安排她们的命运。要知道,伊林娜在十岁的时候,就立下志愿,一旦发生战争,就去当卫生员!……
这些天,莫斯科各征集站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因为各工厂、机关、学校都在组建民兵师。尤其是征集站占用的学校,无论是走廊,还是教师备课室前的大厅,到处都是人。伊林娜认识的那位大尉就在那间大厅里发号施令。这难不住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等候接见的人还没来得及眨眼,她和伊林娜就一阵风似地闯到了大尉跟前。
那位大尉此刻正端坐在安乐椅上,和一个人通电话。他对走进教师备课室的两个人,摆出一副首长派头,投以严肃而不屑一顾的目光。
“是,上校同志!”大尉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字,同时生气地看着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我们一定照章办事,严格选拔……但是,我怎么向军事委员报告呢?……谁的命令?……我记一下:‘谢苗·菲洛诺维奇·米科菲思……’您的电话号码?……”
真是出乎意料。
“谢尼亚!米科菲恩!”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嚷了起来,她跑到桌子跟前,从惊呆了的大尉手中强行夺过电话听筒。“亲爱的谢尼亚!是我,奥莉娜,费桂·丘马科夫的妻子!……你听着,我和女儿要求上前线去当医护人员,可是这些官僚……”
这又是一次足可改变人的命运的机遇。过了两分钟,大尉用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陪着小心问丘马科娃同志是怎么和红军总干部部这位局长米科菲恩上校认识的,又连声道歉,说是“误会”,通知书上“安排错了兵种”,接着答应近日内就改正错误,请她们母女俩去西方面军的一个野战医院工作,不过,具体工作安排,他这个大尉决定不了……但足,既然米科菲恩上校亲自过问!
母亲和女儿满心欢喜地走出学校的院落,对兵役局的这位大尉很满意,而且深感庆幸,真是事有凑巧,“碰上”了母亲的丈夫、女儿的父亲在军事学院学习时的同学谢苗·菲洛诺维奇·米科菲恩。
不过,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心里总有点了不安。丈夫的话在她的脑际象绕。他常说;“在军队里,不能挑剔工作。在军队里工作,都是为了事业的需要……”这回忆,就象在脸上乱爬的苍蝇一样,惹她恼火。
“反正我不是军人,”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聊以自慰,“我就要求我愿意去的地方!……可我愿意去哪儿呢?……”她感到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烧。“我想和女儿形影不离,想离丈夫,离这个对他的爱胜过对自己的锤爱的人更近些……比爱女儿更甚吗?……是的!……是的,可能比爱女儿更甚!费佳是保卫祖国的骑士。要是他死了,那她,奥尔加也死……没有他,没有他发人深省的话语,没有他温和体贴的微笑,没有他含蓄的鞭策,她怎么能活下去呢?……伊林娜已经长大成人了,她能挺得过去,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虽然,唉,她,这个漂亮姑娘,今后会承受许许多多的磨难啊……”
就这样,她若断若续,有时甚至自相矛盾地胡乱想着,和伊林娜穿过学校的院落,向伊兹沃兹纳亚二号街方向走去。突然有人喊他们,这声音有点嘶哑,但很熟悉:
“喂,老邻居!……前线回来的人向您致敬!……您有什么事到这儿来?!”
来到她们面前的,是房屋管理员巴丘林。他,几乎认不出来了,穿着油毡靴,棉布军服,束着帆布腰带。他已不象往日那样弓腰驼背,而是显得年轻,干练,精力充沛。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仔细端详着,她发现是那顶红军船形帽和两鬓修剪过的银丝使他变得格外年轻了。
“巴丘林大叔!”奥尔加从小就这样称呼他,“难道您也上前线了吗?”
“我就是从前线来,还要回去。”
“我们也上前线!”伊林娜兴高采烈地夸口说,“去军医院!”
“莫斯科这些医院还安排不下你们吗?”巴丘林的黑眼睛里流露出忧郁的神情,脸也显得阴沉而苍老了。
“在莫斯科,志愿报名的人那么多,哪有我们的份儿。”伊林娜回答,有点不以为然。
巴丘林带着忧愁而谅解的神情看了看她那张含嗔带怒的可爱的脸,点上一支香烟,又好象无可奈何地说: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不会赞成……”
“为什么?!”从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有些踌躇了。
“目前,他在前线日子并不好过。知道你们也来到炮火纷飞的战场,岂不是愁上加愁吗?”
“我们想,刚好相反,”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越发心虚了,“我们将并肩战斗。”
巴丘林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立即气喘声噎地咳嗽起来。然后好象改换了话题:
“有个军医院没来得及从斯摩棱斯克撤出。几千名伤员和医护人员被德国人俘虏……你们是将军的家属……你们会首先被套上绞索……”
“巴丘林大叔.您为什么吓唬我们?”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问道,打心眼里责怪他,“现在,大家都应当无所畏惧,共赴国难……”
“对呀!”巴丘林打断她的话,“问题是怎样实际去做。”
“那您的意见呢?”
“比如说,去参加修建防御地区的工事。那里也需要卫生员,就是我们那个地段也需要……我可以带你们去。”
如果不是事出偶然,巴丘林提出这个建议,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恐怕未必会同意的。当时他们正在学校的院子里谈话,征集站主任走出门廊,大声喊着:“巴丘林还没走吗?”
“我在这儿,”巴丘林应声回答,不解何意.“我在等军区仓库的卡车!”
“只有一辆卡车吗?”大尉犯难了,“刚才大剧院的军代表雷宾同志给我来电话,要求捎带送走一部分自愿参加挖工事的演员和音乐家。”
“大剧院自己有大轿车。让他们自己送去吧!”巴丘林诡秘地向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使个眼色,但他忧郁的眼神仍未消失,“昨天他们就有一部大轿车去莫扎伊斯克了!”
“再把两位人民演员也捎带送去吧!”
“车上没地方!……我们那儿演员、作家、各种各样的作曲家,每一百米防坦克壕里就有十位!铁锨和十字镐不够用!”
既然连大剧院的人民演员都能去参加莫扎伊斯克防线的修建,那她们,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和伊林娜又为什么不能去呢?!
“真见鬼,动摇什么?……”奥尔加心里想,看了看女儿,知道她也几乎下了这样的决心……
“去吧,伊罗奇卡?”
“走,妈妈!”
第十五章
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作为军官的妻子,似乎对于军事上的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了。她见过靶场和射击场,见过军事工程营地和坦克教练场。但是,她到处看到,土地被深深的防坦克壕割裂,这裂痕在令人难以觉察之中逐日加深,由于壕沟旁土堆高耸,这土地犹如漫无尽头的坟场,就在这样的土地上,成千上万的人挥锹扬镐,构筑工事,这样的场面,确实出乎她的意料。甚至妇女和姑娘们五颜六色的头巾、披巾、无檐帽、长裙短衫,也令她惊讶不已。那白的、蓝的、红的、绿的、橙黄的色彩,象疾风中的鲜花,摇曳起伏,使她眼花级乱。这堑壕,这壕里壕外蠕动的人潮,从明斯克公路,越过微微起伏的田畴,一直伸延到轻雾笼罩的远方森林。
在这“蠕动的人潮”中,只要仔细看,就可以发现其中有不少少年、青年和成年男子。但他们在妇女劳动大军中显得形单影孤,可能是他们大部分在深壕底部担负着最沉重的劳动,挖土,扬土,再由妇女们用铁锨向更高处铲,再往外运,尔后整平和伪装。
如果从高空俯瞰这无边的大地,就会清晰地见到,在莫斯科周围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这个圆环中有沟壑,有作为掩体的土丘,有朝敌人方向斜插的绵密的树寨和精心设置的铁梁焊接的十字形,有伐倒的成堆树木。苏联首都五十万和平居民,主要是妇女,在挖掘防坦克壕和崖壁,修建永备火力点和土木质火力点,设置各种各样的障碍物——拉寨、菱形拒马、树干鹿寨……有的地段工程已经结束,有的正干得热火朝天,还有的地方才刚刚动工。全部工程都在军事专家的严格检查下进行;以使障碍物后面的射击工事不易被敌人发现,而前方要有开阔的视野和射界。小丛林被砍伐了,在树林深处修建了许多火力点。 皱的地形、河流小溪、沼泽地、居民点和独立建筑物,都经过周密研究,以便用来对敌人进行射击。
各地段的领导人都是党的工作者,主要是各区党委书记……而工作的成果着实令人惊异:至夏末,莫斯科周围已挖出三百六十一公里防坦克壕,三百三十一公里崖壁,修建了四千零二十六个供火炮用的和三千七百五十五个供机枪用的永备火力点和土木质火力点,建成了一千五百二十八公里树干鹿寨……莫斯科也做好了巷战的准备,苏联统帅部不排除德军突进莫斯科的可能。
是啊,又是一个巧合!……由长空落地的维克多·鲁布列夫中尉本来有可能和在地面小路上的伊林娜·丘马科娃不期而遇的。两人本可能相遇,但却错过了时机……
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和伊林娜参加挖壕劳动已有一个星期了。幼松林里有许多星罗棋布的帆布帐篷,她们和大家就住在这里。但是,大家常常在帐篷外边,铺上厚厚的一层芳香扑鼻的干草,露天而睡。伊林娜和妈妈一起挖埋立柱的土坑。这种活儿不算轻松,要先挖椭圆形的坑,然后在坑里再挖一个斜坑,深达三米,再放进圆木使它保持所需要的角度,然后再填土、夯实。就这样出现了一个接一个,一列接一列的木桩……伊林娜还随身带着药包,兼任卫生员。给人们挑水泡,为擦伤和碰伤的人上药,有时还治疗伤员。刚来的时候,由于不习惯,她们总感到这里艰苦的劳动不堪忍受,感到这是永无尽期的折磨,但后来全副身心投入工作,好象她们的力量已和别的妇女、姑娘们的力量溶汇到一起了,脸也晒黑了,简直变了模样,鼻子脱了皮,手掌也磨出了硬茧。
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强忍着腰间的疼痛,百感交集,回味着战争爆发前的那些幸福的往日,她常和一块劳动的妇女们攀谈,拉拉家常,甚至有时还和她们争吵。她常常忆起心爱的费多尔常说的话:“劳动是创造,或者是一切创造的基础:劳动的成果就是创造欲念的最高一级阶梯和幸福的体现……”不,在烈日炎炎之下的这些劳动并没有带来任何欢乐,而只有腰酸腿痛和力不从心。
有一次,她听到旁边有人和她搭话:
“是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吗?!我的天使,您怎么在这儿?”这语调听起来怪甜腻的,那蹩脚的舌颤音也挺耳熟。
奥尔加直起腰来,站在尚未挖好的齐膝深的木桩坑里,抬头看到了她们莫斯科住宅的看门人古巴林。他和巴丘林一样穿着军装,胡子剪短了,样子变得认不出来了。脸显得精神而年轻了。
对,是他,她们的看门人尼卡诺尔·普罗霍罗维奇·古巴林。就是他帮助伊林娜按照战时的要求把已故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罗曼诺夫的收音机送到邮局的。在民警代表检查已故教授保险柜和遗留给奥尔加·丘马科娃的珠宝盒时,他也是见证人。
“尼卡诺尔·普罗霍罗维奇,怎么能让您离开莫斯科呢?”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吃惊地问。“您是我们那个楼空袭时的消防队长呀!住户里有人代替您吗?”她很不安,想到自己在莫斯科的房子,想到那绿树成荫、芳草如茵的院落,如果看门人古巴林不在那里,房舍院落就根本没人管了。
“不是住户,而是庸俗凡人,”这位以前的看门人按着胡须,带着负疚的表情说,“一切真正的公民,爱国者在这个时候都不应该坐守家园,不应该以参加消防队掩人耳目……就说您吧,我看就不是心血来潮才到这里来的……”
“我和伊罗奇卡同大家一样。”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答道。
“您的漂亮姑娘也在这儿吗??古巴林大吃一惊,急忙四处张望。
“现在她在卫生所给受轻伤的人包扎。昨天我们这里遭到了轰炸。”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解释说。
“知道,我的天使,我自己也钻进防空洞躲避炸弹了……但是我不能让您——将军夫人,让您的一双娇嫩小手,在这里挖土,磨出硬茧来。”
“我就是为这个才到这儿来的。”
“我来给您找一件蛮有意义的重要差事。”
奥尔加注意到,在旁边挖坑的妇女们在好奇地听他们谈话,于是,很生气地打断古巴林的话:
“尼卡诺尔·普罗霍罗维奇,在这里大家都平等,干活的定额也是一样的……别让我去干别的活。”
她哪里知道,这个看门人古巴林竟然是旧日的公爵之子尼古拉·斯维亚托斯拉沃维奇·格林斯基。这位学识高深和渴望德军到来的人正在打她这个迷人的女人的鬼主意,在觊觎着她实际上不存在的财富,他不相信,她会把继承的全部珍宝倾囊献给国家,以应战争之需。他的弟弟弗拉基米尔是德国特务机关“阿勃韦尔”的小头目。尼古拉本应奉弟弟之命混在莫斯科民兵中间去西部战线,到那里去投奔德军,汇报弗拉基米尔(德国人给他的代号叫“凯撒”)在战争初期领导的特工组的活动情况,汇报这个特工组目前所在的地点,他们拟好的暗杀斯大林和其他布尔什维克领导人以及主要将领的计划。
但是,在民兵乘火车西行去前线的途中,尼古拉·古巴林听到了许多斯摩棱斯克高地浴血战斗的情况,他害怕了。和德国人去拼刺刀,再找机会去举手投降?这保险吗?如果他们看不出你的用意怎么办?如果这边的人看见怎么办?……再说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不,子弹是可以百发百中的。
他又想到,他的弟弟弗拉基米尔此刻正在莫斯科一所军医院里,带着红军少校普季岑的身分证件,医治手伤,反正暗杀斯大林的事尚属渺茫(德军迟早会进入莫斯科的),尼古拉当然也就不必着忙了。当火车行至戈利奇诺的时候,他发狂般地抓挠自己的胸膛,脸上居然也假戏真做,出现了苍白,额头上汗水淋淋,结果,让他下了车,送进了卫生站。
就这样,这位看门人出身的民兵掉了队,后来就留在戈利奇诺,归负责领导挖战壕、防坦克境和修建立木质工事的指挥部调遣。这个化名古巴林的格林斯基,以年岁和相貌博得了领导人的好感,再加上和房屋管理员巴丘林的邂逅相遇,古巴林居然当上了一个小小的领导,充任巴丘林的助手,专管各工程队的挖土和伐木工具的供应工作。
“呶,您知道,我的天使,我是想尽量给您安排得好点。”古巴林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走开了。
傍晚,五光十色的挖壕民工大军涌向松林,各归各的帐篷,坐在破旧不堪的桌子边吃晚饭。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吃力地拿起汤匙,勉强从铝锅里扒出一点油腻的黍米粥。这时有个年轻女子走到她身边。大家都认识这个专管送水的女人瓦丽娅。她整日价手脚利落地赶着一匹驮着消防水桶的老马。瓦丽娅按时把新鲜的泉水送到各挖场工地上去。她有一张惹人喜爱的小脸,圆润柔媚,不妖不艳。当她微笑的时候,眉目含情,充满了一种特别诱人的惨力。使人觉得她的微笑和令人迷惘的眼神中闪烁着善意。在妇女们中确实有关于她的流言,说她和某领导有“瓜葛”。有人看到她曾和一个人所不知的中尉去不远的树林中幽会。不过,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对这些女人们的饶舌并不介意,照样友好和善地待她。
“将军夫人,我给您捎话来了。”瓦丽娅用膝盖在桌子下面碰了碰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的腿,悄声说。
“我叫奥尔加……”
“过去叫奥尔加,可现在是将军夫人……大家都知道。”
“什么?捎来什么话?”
“古巴林托我转告您,说上面的领导托他……请您去军官食堂去用晚饭……有香槟酒、巧克力……想给您在那儿安排个工作,您的女儿也要安排到司令部的卫生所去……”
“什么样的香槟酒?甜的、半甜的还是没味的?”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瞥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伊林娜,故作关心地问。
“鬼才知道!香槟就是香槟呗。隆隆发响,呛人鼻子。可别后悔,将军夫人。”瓦丽娅劝说道。
“不过,要加上冰块行吗?”伊林娜也故弄玄虚地问道。
“瞧你说的! 现在哪来的冰?!”瓦丽娅惊奇地说。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将军夫人们是要喝放在银桶里的冰镇香槟酒的吗?”
瓦丽娅终于明白了,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和她的女儿是在拿她取笑,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不知如何是好。
松林周围夜已深沉,该是安歇的时候了。汤匙碰铝锅和铝盘的声响逐渐消逝,女人们就餐时的喧闹声仿佛已被夜色吞没。只有烦人的蚊虫声突然占了上风……
但是,岂止是蚊声,此刻,德国轰炸机群正向莫斯科飞来……
第十六章
我们的歼击机中队发出悠长而吓人的咆哮声,从森林上空一掠而过去迎击敌机。在西边,透过枝叶繁茂的幼松树梢的缝隙,可以看到遥远的探照灯光似乎融化了空中的黑暗,把广漠无垠的星空打开了一道道裂口。
隐约可闻的机枪对空射击声和清脆的机关炮射击声,很快就传到了宿营地。
“嗡——嗡——嗡!”德国轰炸机的发动机一阵紧似一阵,发出调门不一、震慑人心的吼叫,这低沉而可怕的音响仿佛充满了整个星斗密布的夜空,从四而八方传到了修筑工事的人们的营地。
过了一会儿,在德国轰炸机的嗡嗡声中,突然冲进了越来越大,但又若断若续的歼击机吼叫声。这是一架单个的歼击机,似乎就在小松林的上空盘旋。飞机的发动机在宿营地的上方象是受了致命的一击,尖声号叫起来,接着听到象开枪一样啪的一声,干是天空中只剩下德国飞机有节奏的轰鸣。大家都听得出,这是歼击机发动机的爆炸声,许多人看到,这架飞机侧身向明斯克公路下滑,向不远处的一个无名湖冲去。湖的周围有丰茂的芦苇和泥泞的沼泽地。继而,湖那边传来猛烈的撞击声,随后是溅水声和烧红的铁块浸入水中的声音。
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吓慌了,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伊林娜已经手脚敏捷地从树权上取下卫生包,激动地喊道:
“妈妈,快跑!我们的飞行员在那儿要死了!”
有几十个人,主要是年轻人向歼击机坠毁的方向跑去。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也跑到了松林边上,但是她看到距黑压压的苇塘还相当远,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这时,就在离她十米处,有个跳伞员落地。他的脚沉重地撞到地上,然后侧着身子倒下,紧接着又仰面翻过来,他象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了片刻。
“是德国人!”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惊恐中闪过这个念头。
跳伞员动了动,然后坐起来,只见他忍着疼痛,含糊不清地嘟哝着。她听得出,这是咒骂的话。
“是自己人!”她轻松地吁了一口气。
从松林里跑出的人群围住了跳伞员,帮他站起来,解开降落伞的背带。
他就是维克多·鲁布列夫中尉。
“从这里到库宾卡有多远?”他带着极其沮丧的心情问。
“还相当远哪。”运水员瓦丽娅替大家回答,“坐在我的车上,把你拉到司令部,再由那儿换坐汽车。”她指了一下林边套在双轮马车上的那匹马,车上有一只桶。
……这又是一次机会。伊林娜如果在树林中再拖延几分钟,她一定会遇见那位怀着火热青春的初恋之情爱着她的维克多·鲁布列夫,每当她忆起那位“列宁格勒的中尉”时,心头总有一种甜蜜的忧愁和朦胧的怅惘。也许,她会认不出他来?这很可能,因为他们两人仅仅有过两次短暂的相会……
鲁布列夫中尉来到团部,这是一座两层楼的砖房,用竿子撑着伪装网。他把揉皱的伞衣用背带捆好,放在走廊的角落里。有一位带红袖章的上尉坐在值日桌旁。他走上前问道:
“向谁报告情况?”
“有什么事?”
“瞧,我是执行任务回来。没找到机场,可燃料用完了……不得不跳伞……”
上尉板着面孔,他那眯细着的眼睛里闪着令人生畏的寒光。他说:“大家的燃油都够用,都找到了机场,你怎么,是单独一个在飞吗?”
“我起飞时掉了队……因为忘了拔去头盔上的插头。险些没掉了脑袋。”
“瞧,我说嘛!”值班员嘶哑着嗓子说,把值班日记拿过来,问:“姓什么,哪个大队的,”
记下了应记的项目以后,上尉已开始用同情的眼神看了看鲁布列夫,说:“现在,大家都在上边,”这是团指挥所的隐语,“在反击德国人的空袭。而你这位英雄拿张纸,把情况写下来。只是要写实情!”
鲁布列夫用无可奈何的眼神打量了一下上尉,转身向机场走去,加油车正在那里为执行战斗任务归来的歼击机加油……
第二天,鲁布列夫中尉果然要回答军法调查员的讯问。军法调查员是根据军事检察长的委托来查明飞行员损失作战飞机的情况的。维克多有口难辩,因为空中侦察没有发现他的飞机坠落的地点,也就无法派专家去检查螺旋桨,以断定鲁布列夫是否在夜战中撞击了敌机。“容克”式飞机在索尔涅奇诺戈尔斯克地区的坠毁地点倒是找到了。但是,这架德国的飞机残骸分布在很大的一片泥泞不堪的沼泽地,那是油箱里的高辛烷汽油爆炸造成的。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断定,敌机确实是被撞落的,而不是被机枪火力击毁的,因为在轰炸机的碎片上发现了弹痕。再比较一下“容克”式飞机和“伊-16”式歼击机的速度,就更不利于鲁布列夫中尉的说法了。
而维克多简直不能想象,会真的怀疑他胆怯,会相信那些无法相信的东西。起初,他的机枪火力打中了“容克”的一个发动机,后来又迫使它俯冲。“容克”从俯冲拉出以后,用一个发动机工作,速度已不如以前了,维克多则比轰炸机提前几秒钟把歼击机从俯冲动作中拉出,从而缩短了飞行“曲线”,猛然接近敌机。调查员原来就是昨天在团部值班的那个上尉。他向上尉要了一张白纸,细致地划出了“容克”俯冲的航迹和自己的歼击机机动的航迹,甚至做了三角计算。但是,调查员对于三角也不大通,而更使大家迷惑不解的,是那位德国俘虏冯·列依海尔上校的口供。就是那位被鲁布列夫中尉撞毁的那架“容克”式飞机的机长。上校脸上浮着讥讽的微笑证实,俄国人是用一种秘密武器把他击落的。他绝对否认,他的飞机有一个发动机停车了,也就是说,他作为机长不会允许以俯冲动作脱离苏联歼击机,因为“容克”飞机用一个发动机的功率无法从俯冲中拉出。情况是否就是这样呢?……不过,毫无疑问,“容克-88”式飞机如果两个发动机都工作正常,苏联“伊-16”歼击机是迫不上它的。
这一切看来都合乎逻辑。那么,当时是谁把冯·列依海尔上校的飞机击落的呢?不过,军法调查员对这个问题倒不十分感兴趣,因为那天夜里许多德国轰炸机在苏联歼击机的攻击中都中了不少子弹和炮弹。很可能是我们某一位飞行员的功劳,但尚未被发现。
不过,歼击机航空团团长倒是极想把这次首创夜间撞击敌机的纪录,记在本团飞行员的功劳簿上。何况,鲁布列夫中尉一口咬定,反复申述,打动了团长。他并不隐瞒已经对中尉立案审查,但仍允许他和机场维护队的两个战士一道去尽力寻找自己的飞机残骸。
“如果找到飞机,那就起码要锯掉一个螺旋桨叶,才能做为撞击敌机的证据。”团长命令道。
于是,维克多动身去寻找了。
第十七章
人的喜怒哀乐并不总是有规律的。情感和欲念的来龙去脉,它们的出现和发展有时简直非理智所能驾驭。痛心疾首,疑虑重重,往往使人迷们,使人才思迟钝,使人的心头蒙上一种万念俱灰的浓重阴影。
这些天来,丘马科夫少将的心境就是这样。他带着痛苦和震惊的心情最终来到莫斯科近郊阿尔汉格尔斯科耶村的军医院,在这里动了手术,摘除了肩膀中的弹片,缝合了颈上一块不大但却危险的伤口。
阿尔汉格尔斯科耶是一处完好的庄园,古典式的华丽建筑错落有致,四周是园林,南边是古老的莫斯科河和人工开凿的水池。在古代,这座庄园属于戈利岑公爵,后来为其他世袭贵族所有,最后又属于尤苏波夫公爵,十月革命后,这座庄园内的古迹。绘画、雕刻、藏书等稀世珍品,正式开放,成为人民喜爱的游览之地。
军医院有两幢供红军高级干部休养的大楼。这两幢楼建在离古建筑群不远的尤苏波夫家族花房的旧址上,是战前不久才建成的。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住在第一幢楼的一间普通病房里。室内有沙发、地毯,有一个放物品的立橱,床边的床头柜上放有台灯。如果不是窗子玻璃上贴着纸条,不是为了灯火管制挂着黑色窗帘,你一定会认为,这不是一间军医院的病房,而是一间陈设舒适的疗养院的房间。这里每间卧室原有两张床,现在其中的一张移到隔壁的客厅。丘马科夫将军的床就在客厅里,他倒是喜欢这样,因为从敞开的窗口可以享受到七月干燥而温暖的气息和深夜飘散着花香的清凉。清晨,可以听到窗外恢复了健康的军人们在躺椅上或坐在园中长凳上,发出的欢声笑语,而在他的床头柜上,收音机不停地响着,音量调到最小,因为那位躺在隔壁卧室里的病友受不了噪音,不想听苏联情报局的公报,而且深信不疑,对德战争已经打输、周围的一切都是为了欺骗他这位博奇金上校一个人的。他随部队从比亚韦斯托克撤到英吉廖夫,对发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也就是说,他非常清楚法西斯军队党怎么打赢的。他常常大喊大叫,并威胁说,等他活过来,养好伤,就去克里姆林宫,毫不隐瞒地把一切都和盘托出,要求处罚那些有罪过的人。
和这种人为邻,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感到心情压抑。不过,他同情这位身负重伤的博奇金上校,因为他和丘马科夫一样,不止一次地经受过精神上的打击。何况,博奇金受爆炸波冲击,被严重震伤,好象失去了理智。至于丘马科夫将军自己,他简直不敢窥视自己的内心。最让他难以平静的是,现在莫斯科近在咫尺,已有可能给妻子女儿通个消息。多少次他梦魂牵 ,思绪由阿尔汉格尔斯科耶飞到莫斯科伊兹沃兹纳亚二号街,依稀记得战前曾经走过这条路(有一年冬天,他带着奥尔加和朋友们到过阿尔汉格尔斯科耶,来参观尼古拉·尤苏波夫收藏的绘画)。但是,已故罗曼诺夫故宅的楼号和门牌,还有电话号码,都记不清了。幸亏有一个可爱的姑娘,一个长得丰满、漂亮的卫生员玛莎设法打通了电话局查号台的电话,问到了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罗曼诺夫住宅的电话号码,可是,玛莎费了好大工夫拨这个号码,始终也没有人接电话。
现在,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每夜都梦到在莫斯科倘佯,寻找伊兹沃兹纳亚二号街,认出了一些熟悉的地方,也常常见到一些连梦中也感到惊讶的陌生地方。他向基辅车站走去,这里是伊兹沃兹纳亚二号街的起点,但总也走不到想去的地点,每当醒来时就心情沉重,感到肉体和精神上都疲惫不堪。
“找米科菲恩上校!”有一次他忽地闪过这个念头,“谢尼亚·米科菲恩是老朋友和军事学院的同学!他很可能不在前线,仍在红军总干部部任职?!”他立即让卫生员玛莎给医院政委带个便条,请他打电话找米科菲恩,告诉他,丘马科夫将军现在阿尔汉格尔斯科耶治病。
米科菲思就在莫斯科,而且马上有了回音。不过,在去阿尔汉格尔斯科耶之前,谢苗·菲洛诺维奇曾经设法打听过丘马科夫家人的下落。但就连对他这个“干部专家”来说,这也是一个不可解之谜……设在伊兹沃兹内二号街上的学校内的征召站,作为基辅区兵役局的分支机构,业务工作已经不多。兵役局征召在军医院的人员名单里,也没有丘马科夫家人的名字。米科菲恩只好怀着一线希望去已故罗曼诺夫教授家……
在包着黑色人造革的房门上,看到了用粉笔写的字迹:“爸爸,我和妈妈去莫扎伊斯克挖战壕。准确的地址,我们会寄到家来,这张纸条将在信箱里一直保留到胜利之日。可向对门邻居要钥匙……热烈地吻你!……妈妈和我——伊拉。”
这是怎么回事?房门半掩着。米科菲思一推,房门就轻轻开了:锁已被撬。住宅显然被盗。他曾两次来到罗曼诺夫教授家,走进前厅,又进入兼做餐室的书房。他见到雕花的立柜,抽屉被拉出(银器已被盗走),一眼见到角落里倾木桶内有一棵老橡皮树,在树枝的掩盖下,有一个小柜,柜上是一个小铁保险柜。柜门敞开着,而在小柜旁有一个被翻得凌乱的小黑木匣子,还有一个羊皮封面的笔记本。米科菲恩拿起笔记本,放到书桌上。再从厨房,取来一锅水,浇了浇橡皮树。然后,他坐在放电话机的桌边,开始拨警察局的电话……他的目光在一页台历上碰到了一行旧笔迹:“斯大林打来电话。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收到了信,表示感谢,并希望同尼尔·伊格纳托维奇谈谈。”下面是可以直拨斯大林会客室的电话号码。
警察局拒不接受用电话报无人居住的住宅被盗的案件,要求写书面报告。
米科菲恩上校在接到医院政委电话后的第二天下午,来到阿尔汉格尔斯科耶,当面向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谈了这一切。老友相逢,彼此简直都不认得了,他们从战争前一夕一别,样子大变。也许,他们的变化主要的还不在外表,而在于相互之间都有了特殊的看法,对相互的言谈也抱有异样的感觉了。不过,谢苗·米科菲恩的外表变化明显,他的脸变得尖削,两须深陷,往日明亮的眼睛也显得浑黄、黯淡,因而眼神里流露出病态,看起来是过分劳累了。而丘马科夫好象枯萎了,只是左颚骨上贴着纱布。消瘦和没有光泽的脸显得年轻了点儿。
“哎,没看看信箱里吗?”丘马科夫急于要问他最为关心的事。
“空空如也,”米科菲恩回答,接着说……他在住宅的储藏室里找到了一个装有工具和铁钉的小箱子。发现那里边有一把挂锁,还有一串钥匙,于是,在门上和门框上钉了钉子,把住宅上了锁。
“我把两把钥匙交给了邻居,剩下这把给你。”说着将那把小巧的钥匙放在床头柜上,那本羊皮笔记本已放在那里,“而且在门上用粉笔写了两句话;‘别把锁弄坏,宅内已被盗。’为防你家人回来,还写了你现在的地址。”
“谢谢,谢苗·菲洛诺维奇。”丘马科夫以感激的眼光看了看朋友,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笔记本。“为这册匠心独具的奇书,感谢你。从这书里可以看到我们难忘的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的心灵,他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他对生活法则的见解。”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随便翻开笔记本,拖长声调念道:
“凡是花在统治机构上的钱最少的国家,就是最富有的国家……”
“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我们就可能是最富有的了。”米科菲恩带着毫不掩饰的苦恼说。
“你指的是什么?”丘马科夫对这种苦恼大为不解。
“我们的国家机关现在几乎是不分昼夜地苦干。各人民委员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过夜。更不要说总参谋部的人员了,他们在宿营办公……比如我,从战争开始以来,工作量增加了十倍,部里本应适当增加工作人员……但不行啊!勉为其难吧。到处都一样。”
“你没提建议吗?”
“没提任何建议。但我们不是铁打的啊!”
“可是,有许多打仗的人倒情愿和你调个位置。比如,卢卡托夫。”
米科菲思感到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的话中有刺,有点不自在,但一提到卢卡托夫,又使他改变了念头。
“见过卢卡托夫吗?……他怎么样?”
“依然如故……本性难移,蛇蝎之心不改。”
“这是什么意思?”
“天色已晚,还是别谈这个心术不良的家伙吧。你最好告诉我:为什么奥尔加和伊林娜去挖战壕了。你不是说,他们要去野战医院吗?”
“我也不懂。要知道挖战壕的人中间有的是很倔强的。”
“当然,”丘马科夫有同感,叹了口气。“她们的手可从来没有拿过铁锨。”
“也许是出于绝望?你知道了吗?”米科菲恩惶惑不安地望着他,“莫斯科有人造谣,说你做了德国人的俘虏。”
“原来是这样!?”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不禁愕然,“竟有这样的混账东西造出这种可怕的谎言吗?……”
“卢卡托夫说,有一位冲出重围的指挥员,或是某将军亲眼所见,说你投降了。”
“难道我会投降?!……”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盛怒之下从床上一跃而起,马上又感到伤口疼痛难忍,靠在枕头上,“‘我会投降吗?!”
“安静点,费多尔……大家已经知道,这是卑鄙的诬陷,要么就是天大的议会。大家部知道,你打得很象样……宽宽心。”米科菲思接着他的手,勉强地笑笑,略带歉意地看了一下手表。又突然恍然醒悟,拿起那个放在床头柜旁的圆鼓鼓的皮包,“唉,我竟忘了;我这个不幸的血管硬化病患者!……应该为我们这次相会喝一通。”他从皮包里拿出一瓶白兰地,放在床头柜上,把另一瓶放进床头柜里。然后又拿出下酒菜:几块巧克力糖、火腿面包、几袋苹果、点心和核桃,“你知道,这是从我们的小卖部弄到的。”
“很久没喝酒了,”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神色黯然地说,拿起杯,倒了半怀白兰地。然后高声叫同病室的病友:“博奇金上校,想喝酒吗?!”
博奇金没有应声……
待到米科菲恩珍重道别,离开病室的时候,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感到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愿再活着,再去思考。这种濒临死亡的苦闷向他袭来,真想象狼一样嗷叫……他在想象奥尔加和伊林挪听说他投降德国人后的情景……这两个世界上最亲近他的人会经受多么可怕的痛苦啊!……她们会怎样地悬念、焦虑,精神上要经受多大的折磨啊!当然,奥尔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些说他投降之类的荒唐谣言……可如果那些卑鄙的伪善者说服了她呢?……还是那个卢卡托夫吗?……但为什么?他费多尔对任何人做过坏事吗?……也许,这是一场悲剧式的误会?……如果奥尔加突然相信了,就是说,她要诅咒他,不再爱他,抛弃他的爱。象她那样的天生丽质,象她那种令人难以理解又招人爱怜的耿直性格,一旦没有了丈夫的眷顾,是不会有长期的安身立命之地的……不,不会的,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不然,岂不是没有任何正义可言了吗……只是奥尔加和伊林娜痛苦万分,无从得知他的真情,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心情极其沉重,神志恍惚……
但,伊林挪在房门上的留言,又当作何理解呢?她什么时候写的?是在谣传他被俘之前,还是之后?……伊林娜怎么能知道,他可能来莫斯科?要知道,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自己也没料到来莫斯科……头绪纷繁,情况不明,焦虑,预感和怀疑,搅成一团,怎么才能理清呢?……
他觉得,他的身后曳着一串满载忧思和焦虑的列车,而列车的每一节车厢在丘马科夫若断宕续的想象铺成的轨道上疾驰。这个列车随时都可能翻到路轨边的斜坡上去,各节车厢也可能随时撞到通向各个方向的道岔上……
当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的思绪中断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寻找他心神不安的主要原因……是心神不安吗?也许是心头下意识的惊悸?丘马科夫将军觉察到,心惊肉跳往往是大祸临头的一种预感,知道大祸已迫在眼前,难以幸兔,常常是在思想上还不能理解来祸的实质,而心已经惊悸不止了。不,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不是胆小如鼠之徒,他只是具有人类的一切天性。他比别人高明之处是,他更善于驾驭自己的感情、更能弄清楚,他的思想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上,是在洞悉事情真相的山脚下,还是已达到顶峰。一旦达到顶峰,自然就可以居高临下,看清道路,进一步考虑,以定何去何从。
他突然恍然大悟:他目前的心神不安始于维亚兹马附近,当时,罗科索夫斯基将军和他话别时曾说:“……我在方面军司令部听说,在追究你擅自炸毁斯摩棱斯克大桥的责任……”。“追究”二字听起来已经不祥,可能大祸临头,况且,他确实曾向斯摩棱斯克卫戍司令员马雷舍夫上校建议过,要立刻炸毁大桥,而且还向这位上校保证,如果出了问题,他丘马科夫将军准备和他共同承担这个责任。现在,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才明白,已经“出了问题”,马雷舍夫在履行诺言。还有卢卡托夫散布谣言,说他这个丘马科夫将军居然投降了法西斯分子……
但这仅仅是心神不安的开头。他如泉涌般的心潮径直向两个方向流去。其一,丘马科夫以为,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戳穿说他投降的恶意中伤……谎言毕竟是谎言。其二,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还自信,任何人都能证明,七月十六日凌晨,炸掉斯摩棱斯克市内的第聂伯河大桥是绝对必要的,因为当时敌军已经占领了城市的南区……
不过,马上又会想出别的罪名。现在是非常时期,有罪和无罪是不难混淆的。七月初,新组建的西方面军军事委员会认为,不仅应将前司令员巴甫洛夫大将,前参谋长克利莫夫斯基赫少将,而且应将一批下属的高级军官,一律提交军事法庭审讯。他们想必不会是傻瓜,会思考,懂法律,会说他们是奉司令员和参谋长之命行事,洗清罪责……可是,突然扣上罪名,怎么办?……要是突然出现了他丘马科夫将军也不了解的情况,怎么办?……
接着,又有一个念头如刀绞般地掠过心头;最高领导会不会断定,西部前线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是“第五纵队”捣乱的结果……但这是胡扯!……不会的。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很了解这些送交审讯的人:巴甫洛夫、克利莫夫斯基赫、克雷奇、格里戈里耶夫、科罗布科夫各位将军,他可以象为他自己担保一样,为他们每一个人担保:“宁肯死,也决不会背叛祖国……”可是,事情毕竟发生了:西方面军各集团军在战争最初几天指挥失当,损失惨重,丢失了仓库、基地、还有大片国土。就是说,应当有人为这一切负责,尤其是,友邻的西南方面军比较有组织地抗击了敌人,也就是说,丘马科夫将军,你不必发誓赌咒,说什么你没有任何罪责……
不过,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倒不怕凭空捏造的罪责。他伯的是,在如此混乱的形势下,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而他却想说,向谁说都行,向沙波什尼科夫元帅,向总参谋长朱可夫,甚至向斯大林本人说都行。丘马科夫将军还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曾参加过激烈的边境战斗,后来又奇迹般地冲出了斯摩棱斯克,对敌我双方军队的一些极其重要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他为此动了不少脑筋,只是深感痛心的是,在生死搏斗的前线,一切都很明确,但眼下却毫无改变。我军在攻防中的战斗队形,一板一眼地按照红军的战斗条令和野战条令行事,虽然有一些要求已经时过境迁。在当前交战双方都配备着自动武器和曲射武器的情况下。不能把大部分步兵武器放在纵深梯次配置的战斗队形中无所作为,而应充分发挥武器的威力,同时集中地杀伤敌人。这就需要由排到师在战术上来一个改革,还应当重新研究指挥员在战斗中的职责和位置……
不过,目前总参谋部顾得上这件事情吗?如果真有点象一句谚语说的那样:“奔驰中的马不能换……”,在事务纷繁的情况下能够采取某些措施吗?可这是关系到各集团军和方面军几百万人的大事……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突然回想起在学院学习时的导师、军事史教授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罗曼诺夫来。有一次,他说他喜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问题。教授心绪不宁,浮想联翩,在天花板上看到了五洲风云和以往战火纷飞的场面……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也把目光投向病室高高的天花板上,遥想着此刻不在浴血战斗的地方。头上的天花板象电影的银幕一样开始出现了一组组镜头,而且逐渐对准了焦距。他感到他的内心进发出一股巨大力量,仿佛悠悠然从空中看到了斯摩棱斯克和莫斯科间的公路干线,在这条公路上象石笋一般矗立着亚尔采沃、维亚兹马、莫扎伊斯克……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有密林疏木舟河小溪,还有城镇乡村。只有真正的军人才可能有如此杰出的想象力,因为他们长期和地图打交道,他们往往看到的不是地图上的标记,而是在战火包围中的活生生的空间,和在这空间里生息着的人和发生的事。现在,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泽尽力看清他指挥的军队集群在斯摩棱斯克西南某地残存的几个团,想象着他们的处境……但是,他的想象又为冷酷的现实所窘而显得无力,现实是,敌机械化部队占领了斯摩棱斯克南区及其近邻……自然,他属下的集群被分割了……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掠过碧波荡漾的第聂伯河。在那里,卢金将军的第十六集团军、库罗奇金将军的第二十集团军和科涅夫将军的第十九集团军几乎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继续战斗。斯摩棱斯克东北硝烟滚滚,由北面的杰米多夫、杜霍夫希纳方向突入的德军,在亚尔采沃燃起了熊熊大火。七月十九日,法西斯德军从西南方向冲进叶尔尼亚,那里也是火光烛天,看来,他们急欲北进同亚尔采沃集团会合。敌人一旦会合.第聂伯河上索洛维耶沃和拉钦渡口必将落入敌手,而卢金、库罗奇金、科涅夫的各集团军和他丘马科夫军队集群的余部则必将陷入重围……
由于他知道在他惟妙惟肖的想象中出现的结局难以避免,由干悲观绝望,他感到太阳穴象火一样燃烧,而胸中又象有体皮冰块冲击,心情十分沉重。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不知道,这些天来,红军的高级领导采取了哪些措施,把哪些后备队投入了战斗,又用哪些新部队去屏护法西斯德军可能进袭的维亚兹马和莫斯科方向。可是,当他从维亚兹马乘军医院的飞机飞行的时候,从不太高的高度,向不远处宛如灰色的长带一股的明斯克——莫斯科公路紧张地眺望,希望能看到有开赴前线的部队行列,在莫扎伊斯克、库宾卡和莫斯科附近,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纵深梯次配置的各防御地区。部队是在开赴前线,但为了躲避敌机的空袭,队伍实行昼间伪装,显得稀稀落落。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不理解这种催人清醒的情感是怎么来的:斯摩棱斯克、罗斯拉夫尔、维亚兹马和卡卢加这片方形地区,我军防御力量薄弱,很可能被敌机械化兵团迂回包围。他想象着锐利的蓝色箭头由罗斯拉夫尔地区直指尤赫诺夫、卡卢加、梅登,由社霍夫希纳地区直指维亚兹马、格扎茨克……
很难理解,理智是遵循什么样的规律带动想象的车轮奔驰的。显然,有这种规律。人往往下意识地感到重任在肩,要竭尽全力去承担。丘马科夫将军是否突然想起了一八一二年那场战争,于朦胧和昏暗中见到了早已过去的在维亚兹马的那场恶战?……一八一二年十月底,俄军前卫部队在米洛拉多维奇将军指挥下,奉库图佐夫之命,与沿旧斯摩棱斯克大道向斯摩棱斯克败退的法军后卫部队交战……当时,法军战斗队形在费多罗夫斯科耶和戈罗维特卡两村之间地区遭到夹击。库图佐夫命令:“沿大道追击敌人,并尽可能逼近它,采取平行追击,力争在
行军速度上超过敌人……”,俄军照此行事。法军在猛烈的翼侧火力下向维亚兹马且战且退。他们虽然在数量上占有很大优势,但仍被逐出该城。法军死伤被俘八干多人,又开始向多罗戈布日清退……
但是,当时是另一个时代,一支军队只消有一挺重机和一辆坦克,就可能决定战争的结局,使之有利于这支军队。不过,丘马科夫将军怎么会想到上一个世纪呢?……显然,回溯历史是着眼于今天。是的,是这样。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第一次想到,如果德军将主要突击力量指向明斯克——莫斯科公路,并在翼侧部署辅助机动集团,再以炮兵和航空兵的密集火力,以保证其军队实施广泛的包围、,那么,红军部队就可能被分割肢解,谁知道,那时是否还有兵力来掩护莫斯科……
不过,还有一线希望使他不安的心情稍微有所缓和,有这种想法的恐怕不止丘马科夫将军一个人。绝非仅他一人慧眼独具,看到莫斯科上空高悬利剑,应当及时拿起坚实的盾牌力挫其锋芒,尔后再打掉法西斯德军统帅部手中的这把利剑……
旁边的床头柜上,扬声器隆隆作响,接着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丘马科夫小心地侧转身来,仔细倾听新闻广播,同时,感到纱布覆盖下的伤口,直到颔部锁骨,一阵阵疼痛。
新闻广播开头说,收到英国政府关于苏联政府要求开辟第二战场以抗击希特勒德国的复函。英国政府现在借口说盟国军队尚未准备就绪,拒绝了苏联政府的建议。①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思索着盟国心怀叵测的政策,再往下就没有听到又广播些什么内容。这些盟国的主要目的很可能是不可告人的,即希望借苏联之手挤垮德国,同时削弱苏联,使其永远不得脐身于强国之列。只能是这样……但是,英美统治者在苏联处于险境中却袖手旁观,又将怎样向本国人民交代呢?
接着,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突如其来,但他感到有重要意义。
①指一九四一年七月十八日丘吉尔给斯大林的复信,信中英国拒绝在法国北部和挪威北部开辟第二战场。——作者
“如果红军能将侵略者阻止在国境线上,不让他们深入苏联境内一步,英美两国又将怎样行事呢?……”
在这个问题面前,丘马科夫将军感到无能为力。索绕脑际的思绪不再翻腾,而是冷静下来。他下意识地想到,到那时,这些盟国总会采取措施消灭这个企图统治世界的强国——德国的。但,这种情况会在何时,又以怎样的方式发生呢?它们以后会对苏联采取什么态度呢?
是啊,人的思想可以唤起内心的痛苦,并且象熔化的银水一样可以在任意斜面上流淌。此刻,丘马科夫将军就体验到了这种思绪的浮动和胸中的隐痛。他竭力想抓住萌发于他的想象中的思绪的实质,这思绪暂时还没有形迹,还不能用准确的语言和概念来表达……他反复思索,给自己提出新问题,突然找到了答案,以致使他内心焦灼的第一个问题变得无所谓了。下面是他提出的并非不重要的问题:
“如果红军顶住了希特勒侵略者的压力,转入反攻,出现于西欧和西南欧,英美两国又将怎么办?”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默默自问,感到脊背上一阵寒颤。他的思绪纷乱如麻,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一样,恶浪滔天,激越翻腾。此刻,莫斯科面临的可伯的威胁,在他看来已经不那么突出,不那么迫在眉睫了。他过去所有的不安,仿佛都留在了梦境中,而现在他已挣脱了梦魔,看到了赤裸裸的、严酷的现实。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红军一旦击退法西斯德国的侵略,打出苏联国境,进入欧洲,以英、法、美三国为首的许多资产阶级国家就会立即组成军事同盟,共同反对苏联……也许,他,丘马科夫将军就是以这种设想,来尽力为红军如此大踏步后撤到苏联内地开脱守土之责吗?想要为我们的重大损失和严重失误开脱责吗?不,在他看来,这是极不公正的,是对那些在边境战斗中抛头颅,在阻击贪婪的侵略者前进的道路上洒热血的千万名军人们的粗暴的亵读。他思考军事上的问题,只不过是做出各种设想,从各个方面观察事态罢了。他明白,当前在胜负未见分晓的形势下,暂时还不能对盟国寄予多大希望,他们正在坐山观虎斗,他们感兴趣的是,苏联人民还要流多少血……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按了一下潮湿得发黑的圆胶木上的按钮,值日护士穿着白得耀眼的大褂走进病房。他问她:
“您能给我拿点纸吗?……要写个材料……或者买个练习本也行……”
“我写给谁呢?”护士走出病房后,丘马科夫将军自问,“应当帮帮马雷舍夫上校……但他需要帮助吗?……写别的问题吗?……人家会送个‘病房的战略家’的绰号……要不,写给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罗曼诺夫……这有什么用,他早死了……这个情况,我当时竟不知道。否则的话,我就可以象在慈父面前一样,毫无顾忌地和盘说出自己的想法和推测……重要的是要把这一切想法清楚、明白,言而有据地写在纸上。”
第十八章
七月中旬最后三天,在战火纷飞的斯摩梭斯克高地上,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驱走了暑气,冲去了空气中的烟尘和焦臭气息,两军对垒的官兵们也感到呼吸轻松了些。铸沦大雨确实给德军带来了种种不便。航空兵难以出动,道路泥泞不堪,斯摩棱斯克南区周围和该城远接近地上满载部队、弹药和油料的汽车队行动艰难。
七月下旬的一天,炽热的太阳冉冉升起,大地上水汽蒸腾,空气显得闷热、静止不动,早晨的清爽气息很快消失。在这窒闷的淡蓝色轻震中,战争的气氛似乎缓和了。深居斯摩棱斯克避弹室和地窖中的德国将军们却感到轻松自如,他们每天都从早到晚不停地派部队越过第聂伯河,目的是夺取这座古老城市的北区,然后再前出至明斯克至莫斯科的公路。直到七月中旬,德军的作战是严格按照日程表行事的:早八点开始,至晚八点上,侦察员的夜间偷袭自属例外。现在,侵略者开始积极行动了。
是啊,德国侵略者简直急不可耐,他们一向深知,用兵致胜之道,不能靠双脚慢吞吞地走,而应插翅快飞。这一点在卢金将军的地图上看得清清楚楚。图上,每天不止一次地画上一个又一个线条,标示出敌我双方部队的位置、作战和调动情况,仿佛画家用笔在画布上作全景画,眉目逐渐清晰,可以看出具体的含义,老练的眼晴一下就能在广大的空间抓住事态变化的实质,于是沉思默想,在忐忑不安中怀着一线希望。
图上原有的标记和新填的标记溶合在一起,它无言地说明,德军以装甲第三集群和第九集团军的右翼各师从西面向斯摩棱斯克进攻,以装甲第二集群的几个师从西南方向进攻,企图包围在维捷布斯克至什克洛夫地区坚守的苏军,拿下斯摩棱斯克和维亚兹马,打通进攻莫斯科的道路。而情况很明显,用不着遮掩:敌人尽管付出了很大代价,也取得了重大战果……不过,斯摩棱斯克依然是卡在敌人喉咙中的一块骨头。
……第聂伯河流过斯摩棱斯克,将该城一分为二,南区大,北区小。今天,河面上水波不兴,河中泛着红色的涟暗,或许不是朝霞的辉映吧。卢金将军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水面上浮泛着的是鲜血。其实不然,血已溶化在水中了……尽管这一带河面并不算宽阔,然而要流多少血才能染红这滚滚的河水啊……切尔内绍夫师所属的一个团,曾企图乘夜暗夺取河对岸的登陆场,但没有成功。戈罗德年斯基将军的师,有几个团也接连失利。不仅如此,德军还向我军据守的河岸进行炮击、布雷和轰炸,多次强渡第聂伯河,企图攻占北区。第聂伯河左岸,车站、市场、墓地和机场的一部分,已三次易手。
德军向第聂伯河左岸每深入一步,斯摩棱斯克的保卫者们就更加情绪激昂,誓要决一死战。他们的反冲击如此惨烈,以致第聂伯河水被鲜血染红。不过,这不仅仅是绝望的拚搏,而是自觉的顽强战斗,因为保卫者们知道:在他们背后就是通向莫斯科的大道。是啊,戈罗德年斯基将军和切尔内绍夫上校的两个师所属的各团以及斯摩棱斯克志愿工人混编支队在对敌战斗中,都表现出了空前的自我牺牲精神。后来,原属第十九集团军,由诺沃日洛夫上校指挥的步兵第一五八师也参加了保卫斯摩棱斯克的战斗……当时,只有菲拉托夫少将指挥的步兵第四十六师的主力,尚未到达第聂伯河边。该师的三个混编支队正在全力击退企图从后方,从杰米多夫向卢金的第十六集团军进攻的敌人。
卢金将军带着副官穿梭般地来往于各师师长的指挥观察所和茹可沃国营农场附近的森林之间,集团军司令部和通信中心就设在林中。虽说不能同方面军司令部保持不间断的通信联系,但还算可以勉强维持。
打字机在哒哒作响,“博多”电报机打出一段硬纸条,这是刚刚打印好的总司令铁木辛哥和军事委员布尔加宁给集团军司令员卢金和集团军军事委员洛巴切夫的电报。这份电报对第十六集团军不怕牺牲,英勇作战,阻敌于斯摩棱斯克表示满意。电报重申,务必夺回该城南区,并通知:“……西方向军事委员会已为你们呈请崇高的政府嘉奖,切望这将鼓舞你们夺回斯摩棱斯克。”
卢金将军刚从前沿回来,心情十分沮丧,集团军所部企图在第聂伯河南岸巩固阵地,但未成功,显然是由于兵力单薄,火炮、弹药,特别是反坦克炮弹不足。此时,他收到了电报。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怒气未消,向参谋长沙林口述了一份措词激烈的电报,发给方面军司令部:
“呈请政府嘉奖无助于拿下斯摩棱斯克。我们需要的是弹药,需要给各师补充有生力量……”方面军军事委员会没有立即答复这份怒气冲冲的电报。所有能向第十六和第二十集团军提供保障和运输的道路都被敌人切断了,军事委员会爱莫能助。不过,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和不赞成他烦躁的师级政委洛巴切夫都相信,这种电报是不会不予置理的,铁木辛哥元帅所不喜欢的就是出言不逊和在军事、尤其是在作战问题上颐指气使、轻率浮躁的人。他们怀着一种等着瞧,希望不会落空的心情等待复电,因为他们心里明白,现已陷入重围,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孤军奋战,情况是再糟糕不过了。
……次日黎明,德军占领了城市北区的墓地,这使他们能够越过第聂伯河,向已占领的地区投入新的兵力。卢金将军得知这一清况后,向师长戈罗德年斯基下令:“无论如何也要把敌军赶回第聂伯河右岸。我从兵营方向向沿岸派出自己的预备队,即一个步机枪连……”据说,这个连是东拼西凑起来的,没有象样的火力,在编成内除有一个步枪排外,还有三挺重机枪。
卢金和洛巴切夫觉得,步兵第一二九师所属各团已打得精疲力竭,处境艰难,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戈罗德年斯基将军的指挥观察所,那里有一条下坡路通往第聂伯河大桥原址的大街,这座石头房子在一片废墟中装气子立,宛如一颗打断的牙齿。
……经过三小时激战,一些幸存的德军被赶出墓地,退缩到第聂伯河边。后来,当他们企图过河到对岸时,几乎全部被消灭。戈罗德年斯基将军这个师虽然取得了不大的胜利,但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树荫下和在通向大路的墓地斜坡上,尸横遍野,战死者中间不仅有穿着耗子皮色短袖军服的外国士兵,也有红军战士。
在这场战斗之后,卢金将军和师级政委洛巴切夫离开当作掩蔽部使用的石头房子,坐在被炸毁的墓地围墙的砖砌基座上,忧伤地看着尸体遍地的凄凉景象,偶尔向下,朝大路望去,路那边,一溜枝叶茂密的树丛遮住了第聂伯河。
从旁看来,卢金和洛巴切夫简直就象坐下来歇息的逃难者一样。他们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面容惟悴,苍白的鬓发和胡须显得暗无光泽,还有那惨淡的目光,都显示出身心的疲惫。而在他们身旁,有一辆翘起辕杠的好象是属于他们的大车,这就更加说明,他们太累了。从深深的大车车厢中掉出来几捆书籍,落在净是烧黑了的碎砖头的草地上。
洛巴切夫伸手从车上就近的一捆书中,抽出了一本深蓝色布面的书,闻了闻,有一股烦人的发霉气味,是一种经虫蛀的书橱和潮纸的气息,然后带着下意识的崇敬心情看了一眼书脊。原来,这是他所久仰的赫尔岑二十二卷文集中的一册——真是少见的古董!……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心想,既然眼前的事情无法开脱,此刻又何妨发一发思古之幽情,但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不过,他还是打开了这本书,读起首先看到的一段话: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宇宙,这个宇宙和人同生同死。每一块墓石下面埋葬着整个世界的历史。”这是赫尔岑,这位俄国作家和革命的民主主义者引自德国诗人兼政治家海涅的话……
师级政委洛巴切夫的心颤了一下,突然领悟了德国伟大诗人思想的博大精深。他们的身后,在战火停息下来出现的寂静中,是一片建在斜坡上的广阔墓地,绿荫中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成千上万的十字架和坟丘、石板和栏栅、石碑和埋在土里的石柱,现在,海涅的思想特别令人触景生情,黯然神伤。是啊,所有这些坟丘和石碑下面都埋着人的骨骸,他们当年在世时每个人就是自己的一个宇宙,就是无垠空间中的宇宙生命,他们有的有所发现,有的无所作为。随着每个人的死亡,那颗能思考,有灵肉知觉的星宿随之销声匿迹,就象陨落了一样,念面以独特方式反映整个宇宙的明镜变得黯淡无光,甚至漆黑一团了……
今天黎明时分,在仅仅几个小时的战斗中,这里又陨落了几百颗“星宿”……
师级政委洛巴切夫心情烦闷……这种事情果然发生了,战争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块永远古老和永远年轻的墓地,在绿荫覆盖下,人的血肉之躯化作粪土,战争来了,它夺去了人们的生命,把人的僵冷躯体密密麻麻地放在这里,实际上简直就是抹杀了每个人的宇宙和世界史……
是啊,侵略战争是坏人恶意挑起和操纵的,其本质就是奴役和毁灭。地球上的恶人何时才能绝迹呢,那些坏人,确切地说,那些贪婪成性的坏政府何时才能垮台呢?因为大家知道,宣战者不是各国人民,而是各国的统治者……什么时候良知才能获胜,人们才能认真思考:人一生的使命本来就是建设,为什么人栖居地球上世代的历史象大路上的里程碑一样,由无休止的破坏性和毁灭性的战争来划界呢了我们且不去问战争的起因的缘由,虽则战争构成了人类历史的框架。但是,有的人如狼似虎,贪得无厌,他们总认为,别人的信仰是危险的,别人的家园是诱人的,因而兵戎相见,这真是最坏不过的了。
于是,红军被迫抗击打着法西斯强盗千字旗的外国入侵者。这些强盗巳经征服了欧洲大部分国家,还要征服所有其余的国家,向苏联发动了毁灭性战争。苏联儿女前仆后继,为国捐躯……在广 无垠的战场上,希特勒的士兵尸横遍野,死得更多。这些土兵居然盲目相信他们元首的一派胡言,说什么日耳曼民族优越,说什么“大”日耳曼有权统治全世界。洛巴切夫咬牙切齿地想,这些侵略者真是死有余辜。战争时期就是怀着深仇大恨、奋勇杀敌的时期。但是,当你从炮声隆隆的战场冲杀出来,哪怕只有一分钟的时间,痛定思痛,想起死去的战友的时候,又怎么能不泪如泉涌,痛哭失声呢?……当他们最后履行了战士的使命,行将与人生告别,想到壮志未酬,还没有完成命运安排给他们的重任的时候,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将会怎样百感交集,五内俱伤啊!
有战争就有牺牲……这话尽管是无可置疑的真理,但听起来总是令人厌恶。在想到这话无可置疑,想到这场战争是正义的解放战争时,切不可忘记,所有战争中的牺牲者都反对战争,反对屠杀,他们以自己的牺牲告诫人类要理智,他们提醒人们,人,无论他们在哪里生活。他们永恒的主要使命,就其本质来说,就是每走一步都应使大地添色增辉,他们应当牢记,地上的生活不能复古倒退,不能重蹈旧辙,也不可游离于现实与过去之,间……人,只有当他理解生命是永恒的时候,就会把自己的短暂的存在置诸脑后,而使自己的言行从属于永恒……
人生是永恒的!……什么叫永恒?如果说,永恒就是永无尽期,那么,它岂不是没有开头,也不会有结尾吗?又该怎样理解处于永恒之中的人生呢?就象是漫无尽头的黑夜中星星之火的闪烁吗?……无论过去和未来,整个人类中都会存在博闻强记的天才和冥顽不化的歹徒,有的人才华出众,有的人则碌碌无为,有为数甚多的人孜孜不倦,热中于创造,也有些人无所事事,懒惰成性,那么,整个人类在永恒之中是一种什么样子呢?……如果从宇宙的深处遥看人类,那么这数以亿计的会会众生,就象是一系列闪烁的繁星,它们划破永恒的夜空,以自己的行这描绘出一些古怪离奇、硕大无比的问号……与此同时,谁也回答不了这样一个问题,即在人的生前和死后,是否存在着一成不变的东西……那么,何谓虚幻呢?我们每个人都曾不止一次地回顾我们出生之前的时代和历史。于是我们不无忧伤地看到,世界纵使没有我们的存在,也照样是美好的,即使我们没来到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是,我们已经生于斯时斯世,我们,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就应当光明磊落地不虚此生。
这些简单的、也许是起社会的老生常谈,无论是唯物主义者,还是唯心主义者都不应回避。不过,唯心主义者的结论必定陷入唯心的泥坑,而唯物主义者则将找到答案,提出论据十足的见解:永恒和时代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如果说永恒是无限的,那么,时代就是有限的,它是和人类的记忆和物质与精神的丰碑记录下来的人类生活相关联的。时代和人不可分离,因为时代是人类思考的结果和产物,也是人类的全部感情所体验到的生活。如果我们留心观察,就会感到,人所经历的时代在永恒中是多么渺小,自古以来留传下来的遗物又是多么稀少,我们之所以感到悲哀,是因为,人从古到今,常常以战火截断生活的河流。
如今,使生活为之断流的不是一般的侵略战争。如今,德国的法西斯精神,已同整个欧洲的钢铁溶为一体,它们怀着对布尔什维主义的深化大恨,掀起疾风恶浪,以雷霆万钧之势,冲进了苏联领土的腹地。虽说我们的生活中尚未全部清除非理智的行为,但是,红军在善良和正义的思想鼓舞下,坚如磐石,希特勒是否能打垮这支军队呢?……于是,在斯摩棱斯克北区边沿上的那片使俄罗斯青春焕发、历久弥坚的古墓地,又堆满了今天的俄罗斯保卫者的尸体和德国侵略军士兵的尸体……
斯摩棱斯克在继续抵抗,没有向侵入第聂伯河左岸的敌军屈服。好象这座被鲜血染红的、千疮百孔的石城仍然屹立在第聂伯河之滨,在古老的俄罗斯大地的山丘上岿然不动,以崇高的精神鼓舞着我军的斗志,而不止侵略者向莫斯科方向前进一步…
但这座古城堡在希特勒大本营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情景。德国元首甚至和英国首相丘吉尔就此展开了舌战。温斯顿·丘吉尔在伦敦下议院驳斥了德军统帅部的报告,该报告说什么似乎斯摩棱斯克市内已无俄军一兵一卒。这位首相还援引了苏军统帅部的消息,这则消息说,斯摩棱斯克左岸尚在俄军手中,此刻该城南区正在进行巷战。
卢金中将和师级政委洛巴切夫在这里,在第聂伯河左岸,在被炮弹炸毁的墓地围墙稍事歇息的当儿,听到了希特勒编造的这一派胡言……有两个通信兵从身边跑过,他们神色疲惫,穿着破损的军服和裂开的靴子。其中一个背着叮当作响的绕线架,正在架设电话线,另一个背着绿漆脱落的、装着野战电话机的木箱。两个战士在离首长十来米的地方剥去绕线架上电线的线头外皮,与炸断的电线相接,再接到电话机上。一个通信战土立即开始通话,试验线路是否正常。卢金将军向两个战士打招呼:
“小伙子们,试试呼叫‘玫瑰’和请‘三十号’听电话。”
“玫瑰”是第十六集团军指挥所今天的代号,而“三十号”是参谋长的代号。
通信战士把电线接到卢金将军面前的电话机上。他拿起听筒,马上就听到了沙林镇静的声音:
“我是‘三十号’。”
“有新消息吗,米哈依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卢金问,好象看到了参谋长由于操劳和连续紧张而显得迷茫的眼神。
“消息很多,”沙林压低声音回答,“我已经给戈罗德年斯基的掩蔽部打过电话了……您必须马上回到‘玫瑰’这里来。”
卢金突然感到十分不安,他知道,铁木辛哥元帅正在考虑给德军以出其不意的打击,于是急不可耐地问:
“能不能打个比喻说说?我尽量猜。”
“有一件事可以公开说。让德国人去窃听好了。”沙林故弄玄虚地笑了起来。
“这真有意思……说吧!”卢金以命令的口气说。
沙林上校开始转述方面军政治部发来的一份电报,说目前斯摩棱斯克究竟在谁人之手,希特勒和丘吉尔在争持不下。
“德军在全世界所向披靡,”沙林显然在宣读手中的电文,“斯摩棱斯克已没有俄国的一兵一卒。而丘吉尔在下议院却说,这是痴人说梦。于是,希特勒就向整个欧洲广播……请听,
‘我,阿道夫·希特勒不同意丘吉尔先生的雄辩,我请英国首相亲自去问问苏军第十六集团军司令员、那位俄国将军卢金,斯摩棱斯克究竟在谁手中……”沙林停了下来,想听听卢金对电文的反应。但是,卢金沉吟不语。沙林继续自言自语地说: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这一下您可扬名世界了……”
“这算什么?!”卢金将军感到不快,象是在呼叫什么似的,突然高声嚷了起来。回头看到师级政委洛巴切夫带着紧张的神情,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就向他简单说了一下和沙林通话的要点,然后,哈哈大笑,在话筒里命令道:“以我的名义给方面军政治部发个电报……一定要设法让希特勒和丘吉尔知道,我和我的部队此刻在斯摩棱斯克北区,准备渡过第聂伯河,给法西斯分子一点颜色看看……”
“一定照办,”沙林上校在电话线路的另一头以阴沉的声调说道,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说:“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急切等您立即回来。”
“马上就去……只是给戈罗德年斯基捎个话,就说这几天整个欧洲都在注视着他,他听了一定会感兴趣。”
接通了戈罗德年斯基少将的步兵第一二九师指挥观察所。那座石头房子有一半被毁,它位于斯摩棱斯克市北区,由于墓地近在咫尺,所以戈罗德年斯基的声音听起来响亮而清晰。
“阿夫克先季·米哈依洛维奇,没听到新闻吗?”卢金问他。
“从您,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这种愉快的声调判断,该是有不坏的新闻吧?”戈罗德年斯基反问道。
‘你猜对了。”卢金笑了,可能这是他近日来头一次笑。“你的指挥观察所目前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里,您不久前来过的那座石头房子里。”
“是在斯摩棱斯克的边上吗?”
“当然!……可我们师的右翼团甚至想拿下河对岸的省立医院。”
“你知道吗?”从卢金的声调里仍然可以听出他欢快的情绪,“希特勒向丘吉尔说,斯摩棱斯克已没有俄国的一兵一卒。他要找你我来做见证。”
“真的吗?”戈罗德年斯基有点不解地说,“那我马上来一顿炮火急袭,让希特勒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可以吗?”
“好吧,只是要爱护斯摩棱斯克的古迹:大小教堂,古代建筑。别浪费炮弹打小目标。让胡说八道的希特勒知道,他们只是控制着南区。”
“你说要爱护古迹,这很对,亲爱的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师级政委洛巴切夫说,他带着赞许而忧郁的神情看了一下卢金,“战争就这样使古迹和今天城市的新貌通通化为乌有,给后世人留下的只是古迹上的废墟……”
“我们一定要消灭法西斯,然后同世界各国签订友好条约,让一切战争不再发生!”卢金把电话听筒交给通信战士,豪爽地在膝盖上拍了一掌,从砖堆上站起来,愤然伸出一个手指,说:“大家都会汲取教训。不会再有傻瓜了。”
“最好是,”洛巴切夫也站起来,表示同意,“每个国家都解散军队,只保留少量的内卫部队,以防盗贼和流氓。”
“还要保留仪仗连!”卢金轻轻地笑着补充说,“以迎接外宾。”
“那就还要有一个军乐队!”洛巴切夫摊开双手凑趣地说,“仪仗连、军乐队和内卫部队都要有管思想工作的教员。那我就可以重操旧业了。而你,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可就要失业了。”
“我每天去钓鱼!”卢金想起了这个令人向往的主意,象小孩一样,两腮满意得鼓了起来。
突然,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开怀大笑,也是一种凄惨的狂笑。这不是“纯粹发自内心的大笑”。因为洛巴切夫眼中闪烁着泪花,流露出他们的不安心情,他们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绝望,但在浴血战斗中仍未曾忘记要使人不失人之常情的真正责任感。这种“人之常情”来源于他们的良知和其他信条,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临危不惧,才能为了祖国的利益而力量倍增……
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集团军司令部发生了重大事情。当卢金和洛巴切关由斯摩棱斯克来到茹科沃附近的森林的时候,立即注意到,在司令部各部处土窖旁站岗的卫兵神情严肃。如临大敌,军官们也显得神情紧张,他们偶尔从各个方向,特别是从通信中心走来,沿着林中小径步履匆忙地一晃而过。
在沙林上校的大轿车上,各勤务部门的首长差不多都在。大家围坐在狭窄的折叠桌边,查看地图和翻阅记录。只有沙林一个人没坐着,而是站在汽车尾部的地图旁边,地图钉在被弹片打得千疮百孔的后门上。图上醒目地画着四个长长的红箭头,指向斯摩棱斯克,确切点说,是指向一个红色的椭圆形圆圈,表示卢金的第十六集团军和库罗奇金的第二十集团军被敌军包围的地点,这个红圈沿第聂伯河穿过该城的北区。
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明白,红箭头表示西方向各战役集群的预定突击方向,以便给斯摩棱斯克地区被围部队解围和粉碎敌军集团。但这些箭头丝毫不使他感到惊奇,因为他早就料到,迟早会命令铁木辛哥元帅采取类似的步骤。现在,使卢金不安的,是包围我第十六和第二十集团军的这些蓝色的肥胖的“水蛙”。司令部作战处绘图员精心绘出了德军“中央”集团军群的位置,看起来令人惶恐。敌军有三个步兵军和两个机械化军、三个坦克师和一个坦克旅……
只是在这里,在西部战线的主要方向上,我军的防御遭到了敌强大兵力的突击。而敌装甲第三集群的主力由维提布斯克地区出击,从北面迂回斯摩棱斯克,已逼近亚尔采沃,在斯摩棱斯克以南则与克里切夫和罗斯拉夫尔地区的装甲第二集群会合。斯摩棱斯克地区的我军队集团象夹在钳中的胡桃,只是德军尚无力量将其夹碎……这种。情况能否持续下去?如果有可能给“胡桃”包上铁箍,或者在其内部用新锐的预备队撑起钢架就好了……然而,预备队突入合围圈谈何容易,而且此举是否得当?铁木辛哥元帅从方面军指挥部的角度会看得更清楚……何况有总参谋部提供的情报和制定的具体措施……
参谋长沙林上校向站起来把折叠椅碰得砰砰作响的参谋们刚发出了“指挥员同志们!”的口令,卢金将军就示意要大家坐下,同时眼睛没有离开地图:
“有命令吗?”
“有总参谋长的电报指令,”沙林上校沉着地回答,他皱着眉头,他的脸不算好看,线条粗旷,但有某种特别动人之处,带着神秘感。沙林本身好象应了一句古话:“一个人会几种语言,他就有几个人的本事。”上校可以自如地说英语、日语,正如有些人说的,他受的教育无可挑剔。
沙林走近桌子的一侧,用手帕擦去光秃的高额头上的汗水,把一个文件夹推到桌角上去,给集团军司令员和军事委员腾出地方。
卢金和洛巴切夫坐在吊在汽车两侧的窄板上,开始主持各级指挥员参加的会议。
“呶,有什么指示?”卢金掏出一包“卡兹别克”牌香烟,拿了一根,用手指捏着,“谁想抽烟,车里通风良好。”将军以期待的目光看着沙林。
参谋长用平淡的语调扼要地叙述了指令的内容,其实质可以归纳为:根据最高统帅部的要求,应在西方向进行一次围歼斯摩棱斯克地区内的希特勒德军的战役。为进行这次战役,铁木辛哥元帅命令由第二十九、第三十、第二十四和第二十八后备集团军抽出二十个师,专门组建五个战役集群。各集群应同时由别雷、亚尔采沃、罗斯拉夫尔向斯摩棱斯克方向突击,转入反攻。它们的任务是协同被围的第二十和第十六集团军粉碎斯摩棱斯克以北和以南的敌军集团。同时,还调来了三个骑兵师,由内战时期的著名将领奥卡·伊万诺维奇·戈罗多维科夫指挥,以配合从正面进攻的部队的行动。这个骑兵集群的任务是,对莫吉廖夫——斯摩棱斯克德军集团后方进行毁灭性的奇袭。
沙林上校在详细说明上级指示之前,停顿下来,打开放在桌角上的文件夹,他以询问的目光看了将军一眼,象是要弄清楚,将军是否真的理解了当前这次战役企图的实质。而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两肘支在桌面上,手里的那支香烟悬在一个空罐头盒上方,盒里冒出一股蓝烟,他似乎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地看着他面前打开的那张地图。地图上面是参谋军官根据总参谋长的指示制订的各项文件,有现地勘察计划,部队编组计划,以及其他作战文书草案,这一切都说明沙林上校具有高超的参谋业务水平。汽车里所有其他的人也都显得无精打采……但,不,这不是无精打采,不是心情沮丧,每个人都在全神贯注地考虑问题,他们都有共同的操劳和担心,都在设想着这次战役,估计着这次战役的进行情况。大家都心照不宣,深知目前所面临的是他们每一个人和整个军队生死存亡的问题……
森林深处传来敲击挂在树上的黄铜炮弹壳的声响,象歌声那样和谐,敲了两次,每次间隔很短。这是通知开午饭。汽车里似乎飘进来菜汤和猪肉煮黍米粥的香味。
这时,从远处隐约传来有人用嘶哑的喉咙学公鸡叫的声音,但学得不太象。接着听到用油腔滑调唱的一首老掉牙的战士歌谣:
带着勺,
提着桶,
没有勺,
照样吃饱踏征程!
卢金听得出:这是炮兵司令部一个警卫战士的嗓音,他已过中年,是见过世面的西伯利亚人,姓挺怪,叫库尔尼亚夫科。这位战士好象就在他眼前:他有一张发红的圆脸,皱纹很深,有两道象小刺谓般的粗扫帚眉,鼻子报短,大鼻孔微向上翻,以致能看到那几根粗黑的鼻毛。他的嘴也很特别,象是从上朝下次出来的,所以下唇好象托着上唇。眼睛总是一成不变的紧张地关注着周围的一切。这眼神中甚至有点盛气凌人,同时还流露出愿意相互了解和倾吐衷曲,随时准备采纳和拒绝对方意见的表情。库尔尼亚夫科不拘礼节,桀骛不驯……
所有这一切就象照相机的闪光一样,在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的意识中掠过,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下坐在桌子另一端的集团军炮兵主任普罗霍罗夫少将,对方显然也听出了这个战士的嗓音,笑着看集团军司令员。
“是你的库尔尼亚夫科在开音乐会吧?”卢金问普罗霍罗夫。
“是他在唱。”伊万·巴甫洛维奇肯定地说。
“他承认了是他用煤油和酒精的混合液造出酒的吗?”
“承认了……我们说要把他调出司令部,吓唬了他一下。”
汽车里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听着集团军司令和炮兵主任奇怪的对话。沙林上校拿着指示杆走近地图,脸上流露出责怪之意,他看看卢金,然后无可奈何地说:
“如果不想听我的,大家可以各自去看看作战方案好了。”他用指示杆敲敲桌子角,文件就在那里。
“别见怪,米哈依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卢金往前挪动一步,以便更清晰地看地图,又以一种轻松的自责语调解释说:“你看,有一件十分奇特的事……就是你这个非常精细的人也会感兴趣的。只说两句话行吗?”他不待对方表示同意,就说了下去。“切尔内绍夫那个师从德国人那里缴获了几桶酒精,把其中的一部分送给了医生,另一部分惨上了煤油,这样就谁也喝不成了,于是就用这种东西给卡车油箱加油。结果,马达烧这种燃料倒没事……而普罗霍罗夫将军突然报告,在司机和军械押运员中发生了酗酒现象……”
“不过没喝醉,而是足喝了一顿。”普罗霍罗夫将军进一步说明,接着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上泛着光彩,显得年轻了许多,不过,大家觉得他的笑声里颇有奥妙。
“您能肯定,那些人会喝酒精和煤油的混合液吗?”沙林上校问道。他的脸上不仅流露出完全不可置信的表情,而且带有愠怒之色,他从不赞成把时间浪费在空谈上。
“米哈依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你别怪我们这些大老祖。”卢金又以善意打趣的表情看着沙林,“我们不懂外语,也没上过专科学校。请您说说,怎么能从煤油和酒精的混合液中提取出酒来呢?”
“这要去问化学专家,”沙林迷惑不解地回答,“但我想,需要蒸馏器、离心机、沉淀池之类的设备……”
“需要钉子!”普罗霍罗夫快活地叫着,“上过四年学就够了!……根本不需要高深的学问!再加一把锤子就全齐了!”
汽车里为之哗然,沙林上校耸耸肩膀,和师级政治委员洛巴切夫并肩坐到凳子上,抱怨说:“现在应该动脑子考虑作战计划,应该为兵力和弹药不足发愁,可他们倒开心!有时间磨起牙来了!……”
“不……现在谈的是严肃问题,”师级政委严肃地打断他,接着两个拳头轻轻敲了一下桌子。“大家知道,酗酒的分队不能算是作战单位!”
“上哪儿去酗酒?怎么回事?”沙林也不示弱,“戈罗德年斯基那个师有一个营夺了德国人的酒厂,那里不是有许多酒可喝吗!但是,谁见到这个营里有喝醉酒的人吗?大伙儿滴滴未进!”
“对,没喝,”卢金表示同意,“当时大家都知道,正在战斗……而在防御期间,尤其是在夜里,可能会有馋酒的人……”
“有这种人,”普罗霍罗夫将军支持集团军司令员的说法,“只好明令禁止……刚才那个学鸡叫的……红军战士库尔尼亚夫科……倒不错!……想出了什么花点子呢?倒了半桶酒精和煤油混合液,再往里灌满水,水和酒精一混合就沉了底,而煤油浮在上边……再往下不言自明:用钉子和锤子……从桶未打个孔,就可以流出纯粹的烈酒……您瞧瞧,这个战士只上过四年学!
现在,连沙林上校也禁不住和大家开怀大笑起来……
终于,笑声停止了,参谋长又走近地图,表情严肃,开始说明遵照总参谋部的指示而提出的任务。
卡恰洛夫中将的集群(包括两个步兵师和一个坦克师),应按指定时间从罗斯拉夫尔地区沿通向斯摩梭斯克的公路发起进攻,并于次日消灭波奇诺克和希斯拉维奇地区之敌,继而由南向斯摩棱斯克发动进攻,击退敌军从西面的突击。罗科索夫斯基将军的集群(包括两个步兵师和一个坦克师),在掩护莫斯科主要方向的同时,也应把突击的矛头指向斯摩棱斯克,但要从亚尔采沃方向发起攻击。命令其余部队——霍缅科将军的集群(包括三个步兵师和两个骑兵师),加里宁将军所属三个步兵师组成的集群,由别雷地区和该地区以南向社霍夫希纳和斯摩棱斯克两个方向发动钳形进攻。
卢金听着沙林上校的那种只有真正军人才有的斩钉截铁的话语,眼睛随着他手中的指示杆在地图上移动,他仿佛看到,朱可夫大将和铁木辛哥元帅就在他眼前。朱可夫好象在对谁发脾气,脸色阴郁,铁木辛哥则好象也因为总参谋长的恼火而忙乱着,尽力寻求一种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
可惜,形势既已如此,没有什么特殊的解决办法。卢金从铁木辛哥元帅和方面军参谋长马兰金中将的谈话中得知、斯大林一直在要求总参谋部采取迟滞德军向莫斯科方向推进的措施。这不仅在军事战略上,而且在对外政策上也有着重大意义。为了使这种措施付诸实施,斯大林建议我军在西部战线同时投入几个重兵集团。现在这些集团业已组成……但是,为了执行总参谋部关于做好反攻准备的指示,一共只有两昼夜时间。这点时间内做不了多少事情,比如说,只能定下决心和向各地区的部队下达任务。就是处于被包围中的第二十和第十六集团军,也来不及组织好协同和战斗保障。可为什么这样匆忙呢?……再说雨季已经来临……要么就是莫斯科已掌握了敌军的情报而卢金和他的司令部尚一无所知?
显然,我们的预备队正源源不断地由内地急速开来,无论如何也要尽快迟滞德军的推进,剥夺其机动自由,迫使其在广阔的战线上分散兵力,如果可能的话,迫使其转入防御。这种想法无疑是正确的。同时,我军一些骑兵师正在向敌人后方奔袭……
因此,应当定下决心……卢金将军不慌不忙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拿过沙林上校手中的指示杆。
从打开着的汽车侧门,微风习习吹来,送来白杨树树穴里的腐叶气息。突然间,森林上空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在闪电掠过的当儿,驱走了汽车中的暗淡。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甚至觉得,附近什么地方爆炸了一颗重型炮弹。但在短暂的寂静之后,雨声越来越响,雨点很大,一阵紧似一阵,敲打着汽车顶,在树林的繁枝密叶中沙沙作响。
雷雨交加。唉,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因为一切准备就绪,即将向敌军发起强大的反突击!
第十九章
弗拉基米尔·允赫特莫维奇·普季岑少校在鲍里索沃附近踩上了地雷,造成左手粉碎性骨折,但伤口终于愈合了。不过,十指还不能弯曲,包着薄薄的绷带,手掌上布满了一道道带嫩皮的红色伤疤。普季岑,即弗拉基米尔·斯维亚托斯拉沃维奇·格林斯基,在阿勃韦尔机构隐姓埋名的“圣徒”中,自称“凯撒”。现在,他已经在莫斯科的一个军医院治好了伤。近日来,格林斯基心急如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冥思苦想,考虑着今后的出路。如何才能找到一个立足之地。在这之前,他还算一帆风顺,可现在,命运开始向他发出警告:他要大祸临头了。他忽而觉得胸间毫无缘由的有一股惊恐不安的寒气袭来,忽而在睡梦中,这股寒气咄咄逼人,要乘其不备冲进他的灵魂。弗拉基米尔在理智和感情之间,越发难以求得平衡了。他的理智千真万确地告诉他,目前莫斯科势若悬卵,德军破城已指日可待。几十架、上百架的德军的轰炸机群,竭力要从不同方向,不同高度突入苏联首都上空,而训练有素、精通爆破技术的德国潜伏特务,也在夜以继日的活动,伺机破坏莫斯科的各个军事工业目标。苏联反间谍机关尚无暇顾及到他,这个单枪匹马,混在成千上万名病愈出院的伤员中间的“普季岑少校”。他和这些伤员没有丝毫的不同,军医院给他开的证件,也不会被人怀疑……但是,他的心情……他总感到心神不宁。有一次,他对一个伤员动了恻隐之心,由那伤员口授,帮他写了一封家信,可他积习难改,两次使用了俄语中早巳废除的旧字母: 。从那以后,他好象已经觉察到,他这个“普季岑少校”真的被日夜监视的眼睛盯上了。
①相当于现代俄语中的字母“e”。——译者
苏联反间谍机关正是根据这一线索,不仅盯上了格林斯基,而且对古巴林也发生了兴趣,因为“普季岑少校”和古巴林来往频繁,是他“揭穿”了这个穷困潦倒的看门人的真面目。令肃反人员困惑不解的还有丘马科夫将军,此人不仅与普季岑有私交,而且通晓德语。
是啊,格林斯基为人精明老练,而且病态般的敏感。他一向善干审视、谛听自己的预感,象对手中的铜币那样、总要反复掂量一番,深信这不能使他平静的直觉,是人的强大精神力量的体现,是从他未卜先知的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声,在告诫他,要警惕莫测风云,要采取行动。
对,要下决心采取行动。根据一些康复出院的伤员提供的经验,格林斯基得知,象他这样的军事工程专家,很可能被派到后方的工兵教导队去工作。但是,这个德国特务对此并不感兴趣。他想同德军一道,以战胜者的姿态进入莫斯科,或者起码在这里迎接德军入城,这不仅仅是为了体验一下胜利的喜悦,而且是为了多捞点油水(具体捞什么,他还不清楚,但是,他穷凶极恶地痴心想要捞个一官半职,捞点奖赏,捞些特权,乃至捞它一批财宝……)。他不愿到作战部队去,到那里去等于送死。他还有一个应急方案:提请干部部门的负责人注意,他,“普季岑少校”,还有一手前线后勤部门急需的特长,他是印刷专家。他准确得知,印刷工作由红军总政治部干部部主管。因此,他就可能换个行业,去当一名政工干部。目前,他还看不出通向这条道路有什么特别的障碍:他有一张经过阿勃韦尔实验室摄影部门精心伪造的党证,绝看不出任何破绽。他在军医院有一些常常凑到一起吸烟的朋友,这些人精于世故,给他出谋划策,都认定他一定会交好运,说:“去找总政,那个地方会根据医院的证件,给你弄个新差事,派你去当集团军印刷厂厂长,要么去当方面军报社的社长。”他考虑再三,权衡利弊,听了这些人的劝告……
他在国防人民委员部通行证签发处呆了好几个小时。这里是一个很宽敞的大厅,厅内有一些用胶合板隔开的电话间。还有一溜儿窗口,里边坐着军士和准尉,他们根据例行申请和电话指令签发通行证。军人们在电话间和窗口前排成长串队伍,墙边的坐椅上也挤满了人……格林斯基富有经验的眼睛能够准确无误地判明,“拥进”这个令人憋闷的房间里来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这里有从前线召回接受新任命的,有伤愈出院的,或来自后备役部队的,另外一些人穿着文职人员服装,显然是由各区兵役局选调而来,要下部队担任军政职务的。
在窗口边排队站了许久。窗口里负责签发证明的是一位值勤的中尉军官,他睡眼惺论,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脸色疲惫。格林斯基从他那里了解到,必须到出版处去找团级政委洛西克,于是随手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他,印刷专家“普季岑少校”今后的命运,就要看这个神秘的洛西克了。然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排队久等,这次是等打电话……格林斯基这个老练的特务在侧耳偷听人们的谈话,听那些打电话人单方面的应答,默默记住了许多情况,“说不定会有用的。”他对于通行证签发处的粗心大意的气氛,很感惊讶。这里可以探听到对德国情报机关有用的大量重要情报。也许这仅仅是钓取阿勃韦尔特务分子的诱饵?很可能,这些红军军官是故作粗心大意,是玩把戏,而在各个角落,在隔壁就有肃反人员在秘密监视,会不会隔墙有耳,有人在小本子上做记录?
一想到这里,格林斯基感到浑身震颤,头脑发胀。他小心翼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四周看了一眼,但万没想到,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面颊瘦削、笑容可掬的上尉,就是苏联反间谍机关给他派来的私人“保镖”。可是,格林斯基注意的不是这个上尉,而是站在贴着《红星报》的报栏那里看报的一位少校,他的军服上带着黑色领章,军帽上带黑边。少校不时耸动左肩,象是要把肩膀抬到耳边的样子。正是这个耸肩的动作,使格林斯基蓦地想起是他……
那位少校正在和一个背朝格林斯基,肥胖的高个儿军人谈话。格林斯基不知道这位少校的姓名。但是,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华沙附近的苏列尤维克训练场,当时那里是侦察破坏学校的活动基地。法西斯德军入侵苏联前夕,卡纳利斯机关①的“瓦利”作战司令部也设在此地。当时,在那里组建了阿勃韦尔特工队及其下属的特工组……弗拉基米尔·格林斯基和他刚刚组建的特工组在训练场上反复练习不太复杂的作业,即快速拆开俄国“吉斯-5”型卡车,再把车身改造成带有凸形装甲护板的机枪射击平台……当时,这位“少校”和两名德国军官坐着梅尔塞捷斯牌汽车,来到格林斯基小组跟前,用了十分钟,观察了他们生龙活虎般的表演,然后,以赞赏的神色对弗拉基米尔说:“干得很好,‘凯撒。’,”又耸了耸左肩,坐上汽车……
那么,他是什么人呢?是苏联侦察员吗?还是也象格林斯基一样,在紧急情况下,被卷到红军驻地,现在混迹于苏军指挥官中的“自己人”呢?如果是苏联特工人员,那他在这里干什么?
①卡纳利斯(1887—1945)一九三五年起任法西斯德国阿勃韦尔(陆军谍报局)头目。一九四四年因参与颠覆希特勒活动被处死。——译者
格林斯基由于头脑冲血而嗡嗡作响,脸也在发烧,全身顿时感到疲乏无力,每当大难临头,一筹莫展时,他总是这个样子。
终于轮到他打电话了。格林斯基尽力不向他认出的穿少校军服的人那边看,他拨完号码,用一种连他自己也辨别不出的低音问对方:“是团级政委洛西克同志吗?”
“不是,”对方很不客气,“营级政委杰久欣在听电话。您有什么事?”
格林斯基做出坦然自若的样子,有条不紊地向杰久欣讲明自己的实际情况,并申述了自己的要求。
“我们需要懂印刷的人,”营级政委口气温和下来,“去找你们军医院所在的区兵役局,那里会妥善安排的……如果您可以由我们任命,自然会派您到我们这儿来。”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格林斯基象刚出了蒸笼一样,走出通行证签发处。他贼头贼脑,看了看四周的动静,收藏好团级政委洛西克的电话号码,便匆忙向地铁车站方向走去。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越远越好。他仍馆觉得,有人在一刻不停地跟踪。这倒也是事实……
说也奇怪,过去,在弗拉基米尔·格林斯基的灵魂深处,总潜藏着一个指手划脚的小人物,他经常向他提出一些难题,让他尽快回答,而这些天来,不知为什么,他悄无声息,隐匿形迹,或者说无影无踪了,弗拉基米尔可以随意行动、随意思考了。现在,他总觉得,这个惯会嘲讽,爱咬耳根的家伙突然醒来,默默无言地在他胸中翻腾,好象他和格林斯基有着同样的心情,怕苏联肃反人员怕得要命。弗拉基米尔觉得,这熙来攘往的行人中就有肃反人员。照格林斯基的信念,那条帮助他这个特务穿过迷津,越过险阻的阿丽安金线①,现在似乎断了。这条金线很可能早在熊熊战火袭来,丘马科夫将军的部队溃敬的时候,就断了……
①阿丽安——希腊神话中人物。她用线团帮助雅典英雄泰西逃出了迷宫。——译者
一想到丘马科夫,弗拉基米尔那天花乱坠的幻想就象浇上了一盆冷水,此刻,他竭力想远远躲开阿尔巴特广场和国防人民委员部通行证签发处。他不记得是怎样登上急驰而去的地铁车厢的,到下一站就走了出来。他故作行色匆匆,向四周看了看,又换乘上向基辅车站方向开去的地下列车。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非要去伊兹沃兹内二号街,到那幢公寓大楼去一趟。在那里,他曾和他的以看门人身分为掩护的哥哥尼古拉久别后不期而遇,他还曾在那条大街上的已故军事史教授尼尔·罗曼诺夫的寓所,与丘马科夫一家结识……此刻,他为什么要到那里去?他已经知道,丘马科夫家人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和伊林娜到莫扎伊斯克附近去修筑工事了,这是他那不期而遇的哥哥尼古拉·格林斯基告诉他的……后来,他委托尼古拉不惜通过任何途径,尽快到德军占领区去,替他送一份暗杀斯大林和其他苏联领导人的计划……
有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推动着弗拉基米尔去伊兹沃兹内二号街。他走出地铁车站,改乘电车。他深信到那里去是不会徒劳的。此刻,他应该象聆听佛语纶音一样,听凭直觉的支配。自从他落入红军驻地以来,虽然他屡次濒临暴露的边缘,然而终于化险为夷,未被揭穿。从那以后,他对上苍的信仰愈益加深……他想:有上苍保佑,真是幸运之至……但是,布尔什维克对此不能理解。他们反对上帝,而且断言,根本没有上帝。既然没有上帝,为什么还反对?怎么可能否认事实上不存在的东西呢?……是啊,布尔什维克死抱着他们的教条,当然无法跨入神的精神境界,无法领悟神意的真谛……
格林斯基心乱如麻,怀着一种随时可能暴露的可怕预感,坐在驶往费尔村方向的电车上,可没注意到,车内的一个角落,有个青年人在悄悄监视着他。这青年人腋下夹着一个破皮包,穿着翻领的花格衬衫。他刚才在国防人民委员部领受了监视任务,是这个特务分子的下一个“保镖”。现在,青年人在尽力万无一失地记住格林斯基的外形特征,以便及时稳妥地把这个特务交给别的肃反人员监视。
格林斯基在军医院养得肥肥胖胖,他的健壮体形和整个外貌,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个因年龄关系而忍痛退出拳击场的拳击家,而现在对运动还眷恋不舍似的。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膛泛着紫铜色。这张脸有点粗糙,显得上窄下宽,薄薄的嘴唇上边是一个沉甸甸的大鼻子,那褪了色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双眉总是紧蹩着,这就使那双深陷的眼晴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而又矜持自尊的神情……
不错,格林斯基的直觉确有灵验。弗拉基米尔·格林斯基从米科菲思上校写在已故罗曼诺夫家门的那行粉笔字得知,丘马科夫将军负伤后,现在红军疗养院第一楼住院,而这所疗养院就设在阿尔汉格尔斯科耶村,就是尤苏波夫伯爵的那片琼楼玉宇般的故园!
起初,格林斯基简直不敢相信,就是那个阿尔汉格尔斯科耶,就是尤苏波夫伯爵家族在莫斯科近郊修建的那所古老的府第,俄国几代沙皇曾多次率临,一些皇亲国戚也曾到此冶游,伟大的普希金以及俄国、法国、英国、意大利的一些大名鼎鼎的人物都到过这里……他,当时的瓦洛佳(或叫瓦利德马尔)·格林斯基,未来的法学家,彼得堡的大学生,也曾随同双亲,有幸多次到过这里。
现在,格林斯基已记不准确,他们家和尤苏波夫一家有些什么亲缘瓜葛。大约是他的一个表姨嫁给了这个声名显赫的伯爵世家的后代。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和印象,他总以为这园林是一个精美绝伦和高不可攀的所在,而园中人在俄国则是学识最为渊博,权倾一时,炙手可热的人物。有时,他甚至不相信,这名扬道这、神秘莫测的一角乐土,竟然不是他的想象,而是千真万确的现实。这里有景色如画、曲径通幽的庭园,有依傍着园林的莫斯科河和一池池的碧波,池的四周有翠色迎人的密林,而穿过树林,隔河相望,薄雾迷蒙,如同轻纱一般,笼罩着远方。不仅仅这些,而且在这高踞于园林之上的宫殿中居住的人们,他也认为是得天独厚的骄子,这些人从不问尘凡俗事,只知在华屋大厦中轻歌曼舞,领略不尽赏心悦目的美色,体味不尽永无止境的欢乐……他还记得那座椭圆形大厅中的彩绘屋顶和科林斯式①的金黄色人造大理石圆柱……
对往事的追忆,对旧时俄罗斯的依恋之情,强烈地涌上格林斯基的心头,他仿佛霎时间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不知所之。他的情感和对几十年来逝去岁月的思索,好象已离他而去,他已毫无牵挂,可以随心所欲了:格林斯基乘车向阿尔汉格尔斯科耶驶去……
①科林斯为希腊古都,以柱饰华丽著称。——译者
他坐在载重汽车的驾驶室内,和他比肩而坐的那个年纪不小的司机,穿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司机不时斜眼瞥视格林斯基缠着绷带的手。他个眼睛,高颧骨,脸上流露着崇敬的神色。
“运的是炮弹吗?”格林斯基向车厢方向示意问道。
“是高射炮弹!……打飞机的。”司机操着东方人的口音大声说。
“你是哈萨克人吧?”
“不是哈萨克人,是乌兹别克人……倒是有哈萨克人……还有土库曼人、吉尔吉斯人……楚克奇人。我们那儿可以说不是什么汽车营,而是各族人民聚居的大帐。”
司机看来很健谈。但格林斯基不想聊天。他向四周张望,使他惊讶的是,竟认不出道路来了……不,认出了戈利耶沃村!但怎么看不到低洼地上那座小木桥,那条小溪也看不见了……每逢走到这里,总会遇到一些穿着农家自织粗麻布衣服的男孩和女孩,在他们的马车后面,穷追不舍地奔跑,拚命叫着:“老爷,老爷!给糖!……”母亲就打开漆皮手提包,掏出事先预备好的夹心搪和夹心面包;神情庄重地向马车两边抛去……
戈利耶沃村抛到了后面。格林斯基开始思索,他究竟为什么要去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现在,丘马科夫将军还有可用之处吗?是为了最后杀死他?消灭他,象阿勃韦尔严格的教令所规定的那样,凡毕业于东部方向学校的每一个“学员”遇到军阶高的红军军官,尤其是高级军官,一律格杀勿论?不错,弗拉基米尔·格林斯基早就该下此毒手了。但为什么没干呢?……答案是清楚的:仅仅是为了自身的安全。格林斯基需要丘马科夫将军活着,因为他是“普季岑少校”确属红军军官的主要见证人。他们在战前就相识,虽然仅仅是战争开始前的几个小时。和丘马科夫将军会面,不止一次地给他带来好处,甚至挽救了他的生命!……现在,他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想通过与丘马科夫将军眼前的这次会面,给他带来尚未可知的好处。
但是,如果格林斯基严肃地扪心自问,他这次重温旧游的决心,为什么来得如此突然呢?可能是心血来潮:阿尔汉格尔斯科耶,就象复发的伤痛,象本被遗忘的青春时代的呼声,又象那被无知贱民糟踏的俄罗斯发出的绝望呻吟,在召唤着他去,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俄罗斯伤怀……他不愿相信,布尔什维克竟会如此的孤陋寡闻,一窍不通,那仙境般的、简直非人工斧凿成的宫殿,那些布满艺术珍品,使建筑师名垂后世的令人眼花镜乱的大厅、客厅和书房,居然移作它用,成了红军领导干部的疗养院。
卡车减慢速度,拐到路边,停了下来。格林斯基举目四顾,看到右边是森林,左边是几乎被忘却的一排铁栅栏,栅栏里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其间有高耸挺拔的松树,根树和躯干苗条的白桦。他恍然大悟:这就是阿尔汉格尔斯科耶……
过了一分钟,格林斯基见到敞开的大门口有一位卫生勤务中尉军官在值勤,向他出示了军医院的“出院证明”,和他寒暄了几句,然后带着惆怅而凄凉的心情向宫殿方向走去。这宫殿似曾相识,又不相识。
格林斯基穿过拱门,推开半掩的门进去,向四面张望,好象仍然不相信,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在梦中。穿过左侧厢房的木门,有穿白罩衫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就是说,这里确实是军医院……从右数第二间厢房门口,有一些穿军服的人坐在圆柱间的藤椅上。他们身上的绷带白得耀眼,有的人手上、有的人则是脸上和脚上缠着绷带,还有的人军上衣敞开着,那里面也看得到绷带。
“请问,这是军医院的第二楼吗?”
人们迷惑不解地看了看他,而他怀着惶恐,心想,莫非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军医院的主楼在花园的后边。”一个中校用手一指。此人有一张发肿的圆脸,气色不好。他拄着膝间的两根拐杖说:“那边是第一楼和第二楼……”
格林斯基点头道谢,默默地向对面的柱廊走去。
这里一切依然如故。庄严肃穆,还有点神秘感。当弗拉基米尔·格林斯基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最后一次来到阿尔汉格尔斯科耶。他追怀旧游,恍若回到了青年时代。他好象又强烈地体味到了类似早年情场失意的那种甜蜜的忧伤,心中未兔怅怅然。这奇异的亢奋之情始而萌动,继而充溢于胸间,多少往事一幕幕在他记忆中闪现,好象置身于童话和梦境之中,暂时回到了过去……使他黯然神伤,潜然泪下的,倒不在于他认出了周围的种种景物,而是曾几何时,他在这里所体味到的那种情感。他又重温到这复苏的情感,特别是当他从椭圆形大厅内,左顾右盼,凝神注视大厅的两端时,他就感到被这种情感所控制,而陷于迷离恍您之中。现在,在他眼前,宫殿门扉和窗根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了,而且与生趣盎然的庭树,与油画和壁画上静止不动的景物,浑然成为一体。油画上画的那碧蓝的天空,以及那些色彩明艳的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在他眼里,霎时间似乎成了花园中的一个角落,这里沸腾着奇妙神秘的生机,他还觉得,透过门窗所看到的园林,如果没有这华丽典雅的大厅相配,也是不可想象的。
他走出宫殿,从左侧绕过去,在一群石狮旁走过,这些狮子神情善良,缓态可人。然后,来到花园露台的上层。
他心中燃起了越来越强烈的希望,今日之事非比寻常。很可能,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里,命运独施惠于他,有意召唤他来到此地,提醒他,被革命践踏了的正义终将得到伸张,胜利指日可待。每一次胜利都会有这胜利促成者和坐享其成者。他,弗拉基米尔·格林斯基是学过法律的,他精通法律,而且还会妙笔生花,制造出他所需要的法律。尤其是在德军入侵之后。尤苏波夫伯爵的后裔,恐怕未必能很快找到,也未必会找得到。而他,和尤苏波夫家族沾亲带故,已经来到这里……真是时来运转啊!只不过不能疏忽大意,错过时机,而应该迈上前去,设法大捞一把……
他举目环顾,是命运为他保存了这个天堂般的乐土,他就是这里的主人,是这里的主宰者。
他急不可耐,一定要在找到丘马科夫将军养伤的那座神秘的“第一楼”之前,尽快巡视一遍阿尔汉格尔斯科耶这片土地,还有那园林、古迹、米哈依尔·阿尔汉格尔教室、圣洁的大门、柱廊、贡札加①设计的剧场……
①贡札加(1751—1831)是俄国舞台布景画家和建筑师。他创作的许多舞台布景是保存在阿尔汉格尔斯科耶庄园。——译者
但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露台上层柱形围栏间的那些基座上,一件雕刻作品都不见了。只见旁边的草地上放着用厚木板钉的结实的木箱。
格林斯基全都明白了,他轻松地舒了口气。他想起了种种传闻,说一八一二年,当拿破仑军队逼近莫斯科时,这里的雕刻作品就是这样埋入地下和深藏在宫殿的地窖里的。现在,尤其应当如此,这些大理石雕成的珍品,千万别遭到炸弹和炮弹的破坏……
唉,要是别想炸弹的破坏就好了!这想法象是咒语,引来了飞机的轰炸: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警报声。这警笛声嘶力竭,连续不断,震耳欲聋。
在朝莫斯科方向的戈利耶沃村和帕夫申村那边,高射炮连猛烈的射击声,若断若续。
“瓦里西耶夫上尉的炮手们干起来了!”从露台的底层,传来一个年青人沙哑的声音。
“整个炮兵营马上就要大干一场了!”另一个人表示赞同。
天空中,传来炮弹频繁而猛烈的爆炸声。格林斯基仰起头,在没有云彩飘浮的蔚蓝色天空中,在爆炸声中(这是一些连连闪光、转瞬不见的灰黑色烟团),看到有三架“容克”式飞机东奔西窜。这时,从莫斯科方面,有三架歼击机,悄无声息地突然飞高,去截击“容克”式飞机。
格林斯基以赞许的目光,看那钻入晴空的歼击机,这恐怕是头一次不希望德军打胜,因为这受到威胁的阿尔汉格尔斯科耶,与他格林斯基伯爵有直接关系。
他顺着花园的左侧,急忙向休养大楼走去,为的是去看一眼普希金纪念像,哪怕停留片刻也好。他特别想要去看看这位“抱恨终生的天才诗人”的雕像。旁边那棵同根而生、三个树干连理的根树,是否安然无恙。当年,他,弗拉基米尔,为了尤苏波夫家的那位少公爵夫人全然不理睬他那绵绵的情思,曾爬上这棵树,拴一根细软的绳套,想上演一幕殉情的活剧……
第二十章
丘马科夫将军听到了附近高射炮的轰鸣,也听到了走廊里和病房窗外的路上人们奔跑的脚步声,他本来可以起身下床,从容不迫走出医院大楼,就近找个避弹壕躲避一下,周围有不少这种盖着松枝的避弹壕。但是,他连动也不想动。他好象处于麻木不仁,昏昏沉沉,与世隔绝的状态。他刚刚读完已故罗曼诺夫教授一封信的底稿,此刻,杂乱无章的思绪,疑虑,猜测,弄得他头昏脑胀。几天前,米科菲恩上校由罗曼诺夫寓所捡出了一个羊皮封面的普通笔记本,给他捎来。就在这本子内封页的纸袋里,他发现了这信的底稿。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知道,尼尔·罗曼诺夫老人在战争爆发前夕,即在他住进医院之前,确曾给斯大林写过一封重要信件,而且克里姆林宫回了电话,说斯大林约罗曼诺夫将军谈话。谁知,尼尔·罗曼诺夫竟一病不起……丘马科夫想到,罗曼诺夫也和自己亲口谈过这封信的内容。他在这封信里扼要地阐述了他对未来战争中战役和战略问题上的观点,同时根据他对德国军事理论的研究,说明要防患于未然,而且提出了一旦苏联遭到突然袭击,如何在战略上取得有利地位的建议。
但是,一切事情都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和出乎意料。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忆起最后和已故罗曼诺夫的几次见面和交谈,总感到不快,心里有点忿忿然。当时,战争已经在几个大陆上拉开了序幕,老人虽成竹在胸,但对他总是闪烁其词,不肯深谈。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确乎也有点沾沾自喜,他不久前冥思苦想的所得,与尼尔·伊格纳托维奇临终时忧心如焚的告诫,大体相近。他,丘马科夫将军,虽说想得不那么透彻、明确,可总算想出了一些眉目:如果红军对法西斯德军的侵犯,能够立即击退,并能长驱直入,打进德国及其欧洲军事盟国的腹地的话,世界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格局……可是,罗曼诺夫教授的思路越走越远,好象违背了两个哲学上的概念,即违背了反映客观世界过程的两种认识形式——必然性和偶然性。也许,斯大林接到他的信后,想和他见面,他的看法就不会涉及太远?……或者,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只不过是想见见这个无所畏惧的怪老头而已,他的建议多有偏颇……或者,他的看法还有可取之处?……或者,他过分看重了由于客观规律的破坏而产生的偶然性?不过,历史科学博士罗曼诺夫教授很有点声望哩。
尼尔·伊格纳托维奇在写给斯大林的信中,一开头就毫不含糊地断言,说两种社会制度势必兵戎相见,而且在军事交锋中最后解决“谁战胜谁”的问题。老教授仅仅根据一个独出心裁的论点证明,交锋的时机已经成熟。他断言,如果说在弓箭和长矛之后,人类又用了一定时间发明了有膛线的武器、火药和发动机的话,那么,根据人类的思维活动规律和认识能力加快的规律,军事技术必将进一步发展。现在,人类似乎已经跨进了这样的军事科学发明的门槛、跨过这个门槛,战争做为解决国与国之间的冲突,或者推行各种社会学说的形式,巳没有意义,因为战争将来纯属各国人民自相残杀和自毁家园。说关于这个道理,全世界的杰出Y者,其中也包括许多苏联学者,都已有过精辟论述,虽然,新式武器的发明和使用,有若干技术问题尚未最后解决。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一些老谋深算的政客,都无不力使本国的当政者尽快消灭苏联,这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国家煽动世界革命,而且还因为,在军事上它也是危险的敌人。这个谜一样的国家,军事和经济潜力之大,就是它的政府也尚未预料到。
丘马科夫将军仔细考虑了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的这些观点,心中暗自好笑,觉得他这些看法,未免过于武断,未免脱离了战争已迫在眉睫的现实,未免忽略了资产阶级世界内部矛盾的阶级实质。但是,教授在信中接着又凭借自己在战争史方面的知识,开始从历史的角度分析政治形势,他指出了战争的规律性、偶然性,背信弃义和出人意料,还指出古今人物对于事态发展的影响。尼尔·伊格纳托维奇提醒斯大林,战争的熊熊烈火已由中欧移到北欧和西欧各国,移到巴尔干、大西洋、北非和地中海。在亚洲,日本力图扼死中国,并涉足印度支那。总之,大约有三十个国家被拖进了战争……
他说,很快就轮到苏联了。由于苏联是唯一由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在罗曼诺夫教授看来,尤其应当百倍警惕。这位老军事史学家建议斯大林,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尽最大限度进一步加强苏联国防力量,但与此同时,又要想方设法向希特勒表明,我们无意打仗。特别是,苏军武器装备的更新换代尚未完成,摩托机械化军尚未组建,工业也刚刚开始按战争要求调整,红军指挥骨干的配备,尚有待加强……
毫无疑问,德国侦察机关对于这一切都一清二楚,希特勒面临着两种抉择:现在,要么进攻英国,要么进攻苏联。如果进攻英国,让苏联平安无事,那么,过一年半载,苏联就会强大到连戳它一手指都不无危险的程度。这一点,希特勒是明白的。同时进攻英国和苏联,历史的鉴戒不可忘记:两线作战曾使德国惨遭大祸。现在,希特勒和他的总参谋部,照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的看法,正举棋不定,苦恼不堪。其实,法西斯德国已经取得了军事上的巨大胜利,它接连占领了欧洲九个国家,并在这些国家建立了纳粹式的“新秩序”。结果,英国陷于在欧洲已没有一个盟友的地步,而且在敦刻尔克一役大败之后,已大为削弱。德国下一步的侵略矛头将指向哪里?
接着,罗曼诺夫教授写道:“衷心尊敬的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您国事繁忙,恐怕无暇一读象希特勒《我的奋斗》这样污浊的书。我出于工作上的责任感和履行我在科学上的使命,勉强读了这本书的原版。无论是从局部上说,还是从整体上说,一言以蔽之,这本书就是:野蛮残酷。这就是这本书的基调。但是,现在还是要谈现实。希特勒在书中写道:
‘现代政治疆界妨害了我们永久权利和正义的疆界……当然,谁也不会自愿让给我们土地。那么,我们民族就要行使良自权力,并承担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靠善良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只能靠拳头的力量……既然下决心要在欧洲夺取必要的土地,一般来说,我们只能靠牺牲俄国才能办得到。’
丘马科夫翻过一页,想道,斯大林恐伯未必读过希特勒这段针对我国的话。
‘欲执行此政策,’教授又引述下文,‘我们在欧洲只能找到一个盟国——英国。只有同可能掩护我国后方的英国结盟,我们才能开始德国的伟大进军……为了取得英国的欢心,在我们看来,任何牺牲都不算过分……’
希特勒往下又写道:
‘欲执行攫取欧洲新领土的政策,就只能结盟英国,反对俄国,反之,欲执行攫取殖民地和扩大世界贸易的政策,就只能结盟俄国,反对英国……’
“亲爱的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您不会了解得比我少,在我代表团访问柏林期间,希特勒再三要求莫洛托夫缔结反英条约。莫洛托夫机智果断地回绝了这个建议……现在,希特勒已派赫斯去英国,此行的使命,其中的奥妙,就连不请世事的小孩也能猜到的。”
罗曼诺夫教授劝斯大林,切不可相信希特勒的侈谈和平,也不可相信丘吉尔的“善意告诫”。丘吉尔实际上渴望德国发动反苏战争,他认为此举不仅可以使大不列颠免于德机轰炸之苦,而且归根结蒂,可以使之免于覆亡。现在,他更寄希望于希特勒的“明智”,自从红军解放西乌克兰和西白俄罗斯之后,自从苏联与芬兰发生军事冲突以后,希特勒就有了新的“根据”, 骂苏联的对外政策,重新煽动资本主义各国的反苏舆论,以期取得资产阶级世界支持他的政策。因此,德国进攻苏联,势在必然。这样,希特勒就会犯下致命错误:他肯定会在对苏战争中失败……一定会一败涂地……如果德国进攻失去了欧洲盟友而处于四面楚歌中的英国,那么,英国必定会迅速惨败。但是,在罗曼诺夫教授看来,英国一旦覆亡,很可能将来也会危及苏联……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看到罗曼诺夫教授的思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简直就象透不过气来一样,带着疑问,读那信上的参差不齐的字迹,他急不可待,想尽快弄清这封信的主旨,想说服自己,这信上的话,确实不是教授缠绵病榻中的臆想,也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胡言乱语,而是他的真知灼见,他,丘马科
夫将军还暂时无法理解其中的奥妙。
这信读起来很费力,因为经过了反复修改。有些删去的句子看来与重新改写过的大不相同,有些词几经尼尔·伊格纳托维奇修改,终于使他的思想表达得更透彻、明确、完整而显得锋芒犀利了。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头脑里的阴霆,似乎已经消散,他看得越发清楚了,处于法西斯德国铁蹄下的,或已感受到侵略威胁的欧洲国家,在军事上和政治上的错综复杂关系,已故罗曼诺夫教授早已看到,现在,他也有同感。
最后,丘马科夫将军看出,他上书斯大林所提出的论点完全正确,他对他故去的导师和在军事科学上的引路人,已经心悦诚服了。
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的信中继续写道:
“……苏联政府一九三九签订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打破了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统治者希冀苏德行将发生战争的迷梦。这是防止帝国主义国家组成统一战线,共同反苏的明智之举。但是,根据条约,缔约双方不得参加旨在反对另一方的集团,虽然全世界都知道,所谓‘柏林条约’,是德、意、日三国的军事、政治同盟条约,是直接针对苏联的。直觉告诉我,芬兰当前的执政者也不会甘心它同苏联冲突的失败……欧洲国家中,或则由于军事上 的软弱,或则由干这些国家政府的趋炎附势,或则由于惧怕本国无产阶级,希特勒总会在欧洲找到另外一些盟友的。
“鉴于上述种种,苏联不应在‘柏林条约’存在的情况下全面格守苏德条约的条款。如果还不晚的话,应不遗余力地采取紧急有力措施,建立反希特勒的军事同盟。这个同盟的中坚力量,应当是苏联和英国……如果为时已晚,则应尽快着手做好在军事上同法西斯德国拚死搏斗的准备……要设法让法西斯德国下不了进攻大不列颠的决心……”
接着,罗曼诺夫教授分析了军事、政治形势和地理条件,充分证明,如果希特勒今年派海军和空降兵进攻英国,那么,毫无疑问,他用不着付出多大的牺牲,就会占领英国。然后,德国就可进占近东,出兵至我国外高加索一带,直逼巴库石油区。而且,勿庸置疑,土耳其、伊朗、埃及各反动政府必将迅即与希特勒同流合污……日本也会迫不及待地进攻苏联……因此,到一九四二年,苏联在军事上虽有所增强,然而却要孤军对付整个资产阶级世界。而资产阶级世界在法西斯德国强大军事力量面前,必将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只是目前尚难逆料,美利坚合众国将如何行动……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又坠入迷茫之中了,难道会是这样的局面吗?……是啊,罗曼诺夫教授给斯大林的这封信,寄得太晚了,离战争爆发仅有几天。说不定能从这封信中得到启示,然而为时已晚……不过,现在仍然有必要“衡量”这信中提出的议论和见解,来观察世界上,特别是苏德战场上发生的这场极其复杂的流血悲剧……
有人敲病房的门。门马上被推开了。门口出现了谢苗·米科菲恩,他满面春风,碰了一下脚跟。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啊了一声。他一眼就看到了米科菲恩身上的将军制服,上衣领上有缀着金星的长方形领章,蓝色的马裤上有红色镶条。
“值此荣获将军军衔之际,特来晋见!”米科菲恩的眼里闪烁着满足和调侃的光辉。
“我的天!穿得这么冠冕堂皇,真使篷荜生辉啊!”丘马科夫将军高声说。
谢苗·米科菲恩穿着这身笔挺的新军装,很象一支尚未削过的两色铅笔。他虽然已明显秃顶,但穿上这身将军制服,显得特别挺直、英俊、威武、稳重,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微带笑意,一如往常,有一种做作出来的严肃表情,但仍掩不住他的温厚与善良。
“祝贺你,谢苗!”丘马科夫从床上坐起来,用脚寻找拖鞋,并向米科菲思伸开手臂,要亲切地拥抱他。
“费多尔,我到你这儿来,有紧急机密要事相告,”米科菲恩对丘马科夫欢欣鼓舞的心情反应淡漠。“马上就有一个自称普季岑少校的人来找你……”
“普季岑?……好熟悉的姓名啊。”
“你曾由前线托他捎家信的那个人。”
“啊——,记得!我突围以后,他在我那里当过爆破教官。”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解释。
“他是钻到你身边的德国特务!”
米科菲恩的话使丘马科夫大为震惊。他看着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张皇失措的神情,继续说;“你把一个特务安插到你的司令部里,而且待为上宾……”从米科菲思的声音里听得出,这是直言不讳的责备,他眉头紧锁,脸上是一片严厉而不满的乌云,“我奉命警告你,以防意外……要帮助我们的反间谍人员,别让这位昔日的伯爵脱开钓钩。我就是为这事赶来的,虽说我现在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知道了?”丘马科夫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声音显得僵硬。
“知道了……你告诉我:你在哪儿学的德语?”
“我在自传里写了,少年时代,我曾在扎波罗什州南部给德国移民当过雇工。”
“写得不清楚,”米科菲思神色不安,皱起眉头,“所有的事现在都凑到反间谍机关那里去了:德国将军舍尔涅尔认出了你,你的司令部窝藏特务,你又不知从哪儿学会了德语……”
“你也有怀疑吗?”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站起来,开始以一只手臂使劲伸进罩衣,“你有什么怀疑,谢苗·菲洛诺维奇?……”
“我想,你和舍尔涅尔是在西班牙相识的。”
“这是哪的事!在基辅大演习时,他当时是捷克军队的上校,摔坏了腿。我被临时指派给他当翻译。”
“是这样?”米科菲恩愕然,颇感兴趣,“我可不知道这些细节。又突然和他在前线相遇了吗?”
“他是我们的俘虏……”
“好吧,以后再说!”米科菲思劝丘马科夫平静下来,“别穿衣服啦!”他拿过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的白罩衫,扔到椅子背上。“这位少校马上就来敲门……我们就闲聊……但别惊动他。”米科菲思看了一眼手表,“呆一会儿,值班医生会对我和他下逐客令,你就让我用车把他捎带送到莫斯科去……他是求见团级政委洛西克的……哦,你还不知道……是总政治部管干部工作的……以后,就是我的事了……”
“但对我的怀疑怎么办?”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感到胸中有一股让他恶心的窒间。
“对你,照章办事。得向特别处人员讲清你的‘私事’,把你向我说的这些细节,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过,你知道,又冒出来一个卢卡托夫告发你……这也得下工夫解释一番。”
“卢卡托夫……”丘马科夫悲伤地叹了口气,“我坚信,一旦卢卡托夫之流认定我们打不赢法西斯德国,他们马上就会投入希特勒的怀抱,这是一群苏维埃制度最可怕的敌人……卢卡托夫之流,一心一意只想顺着梯子往上爬,至于这是什么样的梯子,他们一概不问。”
“你的看法是对的,费多尔。”米科菲恩表示同意。“还有一些人在职务和军衔上高升以后,忽有所悟,他们已今非昔比,大家应当刮目相看……他们忘记了,他们的智能、心思和欲望依然如故……却大摆其臭架子。其实,这只不过是他们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也许,职务的提升是正确的……如果认真动一动脑筋,想一想,就不会再贪得无厌,妄自尊大了!……”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米科菲恩突然紧张起来:
“换个话题吧。别向普季岑流露出一点你有所觉察的样子。”
“放心。”丘马科夫低声说。
但是,门外的杂沓声静息了。两朋友确实也改换了话题。
“你这是什么?”米科菲恩指着被子上面放着已故罗曼诺夫教授那封信的草稿。
“你没读过吗?”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马上精神振作起来。“这里提出了一大堆问题。你来开开眼界吧!”
当丘马科夫将军读完这封信的时候,病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仅此一点就可以知道,进来的人是医务人员。门开处,来了一位乳峰高耸的女人,她穿着自罩衫,在白色的头巾下,微露出一绺棕色的头发。
“将军同志,”她面向丘马科夫说,嗓音平静而甜美,“又有一个人来看您。但是……请原谅,再过五六分钟,就是‘睡眠时间’,然后就是治疗。今天就……对不起啦。”
从她的背后,出现了神色略显慌张的普季岑少校。他的眼神似乎在望着空阔的地方,双眉挑起,好象是茫然若失的样子。护士走后,“普季岑少校”还在门那里。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留意到,他的椭圆形脸上,眼晴下面有两条松内,他的软鼻头在抽动,看得出,这个特务在两位将军面前,心怀鬼脸,张皇失措,于是,赶紧替他打圆场。
“少校,是您吗?……”
“正是!普季岑少校!”他马上高兴得象小孩一样,走进病房。
“您也住在这个医院里吗?”
“怎么会呢!”普季岑简明扼要地胡诌了一番他们在马基列夫车站别后的经历。
“很高兴见到您,”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故作真诚地说,“稍坐坐,我们马上就读完这份文件……”丘马科夫继续读罗曼诺夫教授的信,心中暗自高兴,“普季岑少校”在专心致志地细听他读的每一句话,他一定会以为,发现了“特大机密”了。
米科菲恩将军似乎领会到了丘马科夫的心情,等到信一读完,他就貌似深思熟虑地做结论说:
“罗曼诺夫教授在给斯大林的这封信中,被这三棵哲学之树弄糊涂了。这三棵树生长在悬崖峭壁上,我和你,费多尔,在学院读书的时候,就从这崖壁上纵身跳进辩证唯物主义的波涛中邀游,结果多次碰得头破血流。我指的是,我们关于偶然性是规律性现象那种华而不实的提法。你记得不,比如,我们就提过一个问题,说拿破仑的出世,以及他从科西嘉岛逃回法国,都是偶然现象吗?……”
“不对!”丘马科夫反驳说,“说得更具体。”
“这是你这样以为。罗曼诺夫老头儿常常忘记,必然性是许许多多偶然性‘形成’的。照恩格斯的说法,在大自然界和在社会中,偶然性是必然的,而必然性同样也是偶然的。但是,偶然性永远从属于内在的、隐蔽的规律……”
“普季多少校”还没来得及从这马克思主义的哲学高论中“钓”到任何东西,门口又出现了方才认识的那位长着棕色头发的护士,她厉声下令说:
“军人同志,我请你们到外边去遛遛……我指的是来客。”
“谢苗·菲洛诺维奇,”丘马科夫向米科菲恩道别,“我想,你是坐汽车来的吧?”
“当然。‘艾姆’牌小汽车随时供我驱使。”
“那就让普季岑少校搭你的车去莫斯科吧!”
“请吧,少校同志……”
在去莫斯科的路上,格林斯基伯爵从米科菲恩将军手里得到给团级政委洛西克的便函,请求委派“普季岑少校”到作战部队去,担任集团军报社社长。此后,集团军反间谍人员制订的计划,一切照办无误。这个阿勃韦尔特务已被严密监视起来了。
第二十一章
在战乱之中,万幸与不幸往往接踵而来,一个人如此,整个部队也如此。当时,德军正向斯摩棱斯克实施楔形突击,古雷加上校所属摩托化步兵师余部,幸好没有碰上那次坦克楔形攻势的锋锐。这多亏了身负弹伤的丘马科夫将军。丘马科夫从斯摩棱斯克城防司令员马雷舍夫上校那里获悉,该城已面临被德军摩托机械化部队占领的威胁,危在旦夕,当即派人给古雷加上校送去了他的书面命令,命令他率部不是向北,向斯摩棱斯克方向,而是向东南,从敌人后方冲出去。但是,这项命令要是早一天送到就好了……而当时的信使,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正是排级指导员米沙·伊万纽塔。
米沙在斯摩棱斯克城防司令部,带好自动步枪、望远镜和带伪装斑纹的德式斗篷,又领了一辆缴获的大马力带斗摩托车。他由马雷舍夫上校那里领到一份“委任”状,证明他执行重要任务,然后把一捆苏联情报局公报和一罐燃油放在车斗里,趁着夜色,顺克拉斯尼扬大路向南疾驰而去。这是一次难以想象的艰苦行程,要逆着我军的辎重队、汽车队以及难民、伤兵的人流前进。而驶到进行过巷战的霍普洛沃村前的时候,又不得不沿着泥泞难行的道路,折向第聂伯河河谷,以免碰上德军。
幸亏米沙熟悉斯摩棱斯克周围几十里以内的地形,尤其对第聂伯河两岸了如指掌。他驾驶着摩托车前进,没有打开车灯,在麦浪中穿行,只听得熟透的燕麦和小麦麦粒,打在车斗的铁皮上,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又穿过泛着暗蓝色迷雾的茂密的亚麻田,车过处,一溜亚麻应声匍匐在摩托车的车轮下,然后,顺着人迹稀少的大路和偶然碰到的小路飞速前进。在夜空下行驶很不是滋味。这夜空被周围火箭弹弹光照得通亮,被一串串的机枪弹迹划破,只见远近火起,红光满天。令人觉得,好象天地间到处都是战火似的。伊万纽塔走着,暂时还没有碰到敌人,也没有碰到自己人,由于他随身带着武器,对自己人也得提防。当米沙通过一条林木稀疏的黑暗峡谷,驱车走过山头上的一处洼地时,曾两次遭到射击。但只能看到子弹在头上呼啸而过,而没有听到枪声。
说老实话,米沙心里很不安宁。他伯白昼的到来,到那时,就有可能从大路上发现他的行踪。他更伯糊里糊涂地闯进德军的驻地。这不仅仅因为,政工人员和共产党员一旦落入敌手,马上就会被就地枪决。如果被俘,就意味着一切都完了……与此同时,由于肩负重任,深入险境,米沙觉得自己好象变得十分高大了,他油然产生了一种自豪和自我满足感,他引以为荣的是,他敢于在这随时都可能遇到敌人的荒山野岭、村落道路间横冲直撞,更引以为荣的是,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打消了那种贪生怕死的卑微念头,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一旦毫无退路,就拚死相搏。说也奇怪,去年学员营在此地进行战术演习,他曾率领一个排,在漆黑的夜晚,匍匐爬行至假设敌的堑壕前,当时,他也是这样一种心情,仿佛他正在完成着英雄的业绩,因而才体味到了战斗的欢快。
无论当时还是现在,米沙·伊万纽塔的心中都沸腾着一种如饥似渴的心情,他要不畏艰险,去建立功勋,他要做一番一鸣惊人的事业,但又佯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别人看不透他心中的秘密:他要做一个自己心目中想象的高尚青年,他要使自己变得更成熟,更严肃,成为一个更适于军旅生活的人。
米沙驱车奔驰,直到天色微明,直到摩托车再也不愿听凭他驱使,他的两眼也困得眼皮发粘的时候。他来到长满鼠李树的深谷边缘,停下车来,无精打采地向四周张望,看到不远处有一片顶部发黑的干草垛。他开车驶近一个草垛,往摩托车上扔了几抱干草,然后躺倒在夜露打湿的草地上。这里有羊茅草,中间还混杂着鹅欢草。好象有一股乌克兰的家乡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他从小就熟悉的草香味。
……米沙被炸弹的轰隆声惊醒。他跳起来,感到浑身尚未解过乏来,腰间也觉得酸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不远的幽谷和点缀着草垛的草地上空,飘着乳白色的轻雾。这雾仿佛是用淡白的蜘蛛丝织就的一条薄纱,它若断若续,轻飘透明。他领略着这大自然的奇景,瞬间忘记了方才好象在梦中出现的、静息下来的轰炸声,不想走动,也不想思索。但是,他马上又听到远方传来低沉的马达轰鸣,他顺着大路的方向了望,看到有一带黑黝黝的森林,而在森林的上方,在阳光四射的苍白的天空中,有一群正在盘旋和俯冲的飞机,从远处看,伊然象一些飞行的黑十字架。
米沙从图囊中取出地图,打开,但这图对他“无可奉告”。他不知道他现在所在的地点,无法确定方位。回头看,有一片树丛向山谷伸展开去,越过树丛的边缘,看到远处有一条波光 的河流……是第聂伯河吗?……想了想,再次细查地图,心中盘算,在短暂的七月之夜,他穿山谷,越平原,一夜之间能走多少路程,又仔细看看地图上的彩色标高表,他断定,再走一个上午,就能到达古雷加的部队驻地附近。从地图上看,前面就是两岸夹山的第聂伯河支流,这条河曲折宛转,岸上长满了柳丛。说不定,在森林后面,我们的一支部队从斯摩棱斯克大路且战且退,正在那里渡河,德军飞机轰炸的就是这个部队。
过了一分钟,排级指导员伊凡纽塔又开动从敌人手中缴获的“战骑”,向着敌机在空中盘旋的方向驰去。他这回又算万幸,碰到了一条偏离开第聂伯河的大路,于是,急速前进,虽则每当大路转弯时,他的心里就有点发慌,不得不停下来,侧耳细听,举起望远镜观察。
不久,森林向两旁退去,米沙走进一片开阔地,在这林中空地中间,有一汪池水,池边有碧绿的苦草和几株错曲的赤杨树丛。道路从这片空地中笔直穿过,池沼上架着一座结实的木桥,是用小杨树树干搭成的。米沙用望远镜仔细看了木桥对面的森林边缘,见到在大路进入那片森林的地方,有一辆烧毁的载重汽车抛在路边,而在池边的一棵赤杨树丛后面,有一堆发黑的东西。
真有点毛骨悚然。前面,机枪在哒哒地射击,大炮也在轰鸣。而这个地方却满目荒凉,笼罩着一种吉凶莫测,令人胆寒的静穆。但有什么办法呢,米沙决定全速通过这片林中空地……当他走到木桥中央的时候,看到赤杨树丛后面,有一辆翻倒的马车和一匹套在车上的死马。马车旁边,躺着两具民警尸体。在他们浸满血污的蓝色制服上,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群苍蝇。再远一点的地方,在苔草浓密的地面上,有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她头上的头巾红得耀眼。
米沙停住摩托车,向四面张望。没见到有炸弹弹坑。就是说,“米谢尔什米特”飞机在开阔地上击中了这辆马车……然后,他又看到一些被子弹打穿的帆布袋,这些布袋从车上掉到盖车的防雨布上。有的布袋上,带有印着国徽印模的铅封,其中有一个被从侧面打烂的布袋,里面漏出一些系着红纸条的纸捆……
“钱!”米沙一想到这里,感到浑身发热。“好大数目的钱;”他有生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米沙放下摩托车,走近大车。
“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国家银行”,上面的布袋贴着一张白纸片,他看到了纸上的这几个好象被火烧焦了的黑色字迹。他心慌意乱,屏声敛气地看了一眼被打坏的布袋,一捆捆纸币包扎得结结实实的,贴着十字交叉的红纸条,里面全是一百卢布的票面。……米沙忽然想起了他过去的清贫,由于突然产生了一种怜悯自己的心情,他感到他的喉咙中有一阵难忍的抽搐。想起了他孤苦伶灯,不见天日的少年时代和当年难解难分的贫困。记得有一年暑假,他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一件学生制服,就是他从少年时代就梦寐以求的亚麻席纹布白上衣……他还记得,他是怎样在小市上卖掉了哥哥和姐姐凑钱给他买的那件外套。米沙接到征召入伍的通知书,那件外套好象已经没用了,他又热烈向往着用卖外套的钱,去买一块手表……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块手表!可是,后来不得不忍痛卖掉,因为征召入伍的工作已推迟到晚秋,而没有御寒的外套是不成的……还有,那四十个卢布的学员“津贴”,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肯随便到军校小卖部去买甜汽水和面包圈。他又想到,他的第一份工资还没有来得及去领,现在,他的衣袋里只有几张揉皱的三个卢布纸币……可这里有着数不清的钱!……正是由于这些人的牺牲,才没有落入敌人的魔掌。
他该怎么办呢?米沙向停摩托车的地方回头看了看,面对清清楚楚摆到他面前的问题,考虑如何回答,其实他已经找到了答案。扔掉车斗里这一大捆苏联情报局的公报吗?这早就是过时的消息了!……不!“及时把文件送到前线,就如同送去了一批子弹”,他记得,在内战史中读过这一类的话……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难住排级指导员米哈伊尔·伊万纽塔!不能辜负他在军校得的那个“机灵的乌克兰佬”称号……他的目光落到皮绝绳上。于是,他迅速而熟练地解下了马具上的缰绳,然后把钱袋紧紧塞进车斗里,再把一些钱袋放在后座、扁平的油缸和车斗沿上,拴好,当作架枪的支座。他用缰绳牢牢拴好这些钱袋以后,这辆三轮摩托车显然成了不伦不类的怪物,只在前座的上方,给自己留了一个开口。
米沙已经要发动马达了,忽然他又想到:如果碰上别的部队,他这个抢劫银行的恶名可就洗不清了。完全可能的!……转念一想,米沙甚至觉得有些飘飘然了;如果这些钱真的据为己有呢?……他又如何开销这些钱呢?但已经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传来令人恶心的尸体臭味。在民警的挎包里,他没发现任何关于这些钱的文件。可是,应该有啊!没有文件,肯定会怀疑他居心不良。在死去女人的褐色手提包里,有一个火漆封的纸袋,上面写着;“托运款项计……”米沙看到有那么多的零,眼里直冒金星……
德国造的摩托车质量精良果然名不虚传。尽管载重量过大,车身下陷,尽管车斗里塞的东西太多,车子不时东倒西歪,但这辆巴伐利亚造的摩托车仍然百依百顺,负重前行,它平稳地越过林中土路上残留的树桩,在通过沼泽地时不断发出嘎叫声。米沙把胸脯靠在油箱上的那个钱袋上,要费好大劲儿才能抓到车的把手。他的四周几乎都被结实的钱袋包围着,连子弹也打不穿。这使他增加了几分勇气,可每走一步,这位排级指导员还是心里发怵。不过他记得,这是执行那个好人丘马科夫将军交给的重要任务,米沙·伊万纽塔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丘马科夫将军在什么地方?科洛佳日内、日洛夫、赖因霍尔德在什么地方?
米沙在哪本书中读过,或者听谁说过,说人的悲哀,莫过于心灵上的孤独。这话看来好象哗众取宠,言过其实,因为深藏胸中的那颗心本来就是孤独的,不过,也有几分道理,因为心并不总是感到孤独的,特别是身边有你的亲人和挚友,有和你灵犀相通,而且品格高尚的人。
米沙虽然开着摩托车已经远离森林,但他好象还能闻到民警尸体散发出来的臭气。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在马车上寻找和这些钱有关的文件时,才那样手忙脚乱,草草了事。是啊,为什么用马车运钱?……是为了便于通过森林,越过沼泽,运到东部去?……还是……一想到要拿走遇难民警的身分证和党证,拿走那具女尸的公民证,米沙就于心不忍。拿走这些人的证件,势必使这些死者永远湮没无闻……而且,他不可能,也没有时间掩埋这几具尸体。他既没有工具为他们挖土修坟,也没有东西为他们树立标记,以使这几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人,不致无影无踪一从生活中消逝。会有人埋葬他们的,这他相信,因为战线很快就会向西移(他相信这一点)。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或战火中的无辜牺牲者,迟早会得到应有的荣誉。
他悲伤不已,转念又想到自己。他似乎头一次认真想这件事,也可能象他多次遇到的险情一样突如其来,纯属意外,被敌人的冲锋枪点射击中,或者被哪棵树丛后面飞来的子弹打死……这一枪,很可能是穷凶极恶的逃兵(这种人不少)放的,以便夺取他的战利品摩托车、武器和证件。
在这潮湿的路上,在摩托车的颠簸中,在马达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在这阴暗、荒凉、神秘的森林中,米沙明白了;说心中有孤独之感,这绝不是无病呻吟,虚张声势。当你紧张到极点的时候,任何声响,任何意外情况,都可能使你浑身发抖,灵魂深处感到无法排遣的压抑,胸中有一种苦不堪言的郁闷。米沙天性无忧无虑,很少想过自己有什么神经病,但现在,他的神经紧张到了浑身的肌肉都变得发硬的程度,在他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民警和那个女人的尸体。他在那个女人的手提包中找到了银行的单据。
米沙·伊万纽塔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的想象转移到林中停尸的地点,他想象自己被敌人的枪弹和炮弹玻片击中,弄得血肉模糊,想象着会有人把他埋葬到无人知晓的阵亡战士公墓,或者为他修建一座孤坟,这坟丘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在当地的荒草和黄土之中,谁也不知道,排级指导员葬身在哪里,他忙碌的一生是在什么地方终结的,谁也不会去想,在米沙面前,还有着令人向往的、诱人的前途,他有着热烈的幻想,有着长空彩虹般的憧憬……突然间……一切化为乌有……该死的法西斯,那些驱使着法西斯大军来践踏苏维埃土地的家伙真该死……
不,米哈伊尔·伊万纽塔不会死。他还要为了生存而战斗,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那些曾经和他,现在仍然和他相亲相爱的人们的生存,他还要战斗……只是别做飞来横祸的牺牲品……
飞来的横祸象一场恶梦,在窥伺着米沙·伊万纽塔,在吉雷加上校的驻地等待着他。古雷加上校在他的师被打散以后,现正在收集残部,集拢成一个拳头。上校原打算把德寇从希斯拉维奇至斯摩棱斯克的大路上击退,再根据丘马科夫将军的最初指示,继续向斯摩棱斯克方向撤退。与此同时,贝哈诺夫少校指挥的炮兵集群,在混编机枪连的支援下,掩护古雷加的部队撤退。谁知这个集群竟不幸惨遭覆灭。
古雷加上校的残部所在的森林谷地周围,布设了“环形”警戒线。米沙在顺利地穿过了德军封锁的克拉斯尼扬斯克公路,越过几条土路,又驰过维赫拉河上的一座小桥,遇到了其中的一个警戒哨。
果不出所料,尽管米沙磨破嘴皮,说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口令,哨兵还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押送到警戒分队队长面前。原来米沙认识这位队长,他是这个师所属团下面一个摩托化步兵连连长。这人是个上尉,有个响亮的姓,叫维舍戈尔①。他身材魁梧,脸形瘦削,颧骨很高,一双灰色的小眼睛射出不信任的逼人光芒。维舍戈尔因极了,昏昏欲睡。他认出米沙就是那位政治处的排级指导员,又听说他给古雷加上校送来了丘马科夫将军的重要命令,还给司令部运来了大批贵重物品,就吩咐把步枪和手枪还给他,并且在地图上指给他能够找到古雷加上校的地点。
米沙骑着摩托车继续赶路,不过这次是按照地图指示的方向前进。走了大约十分钟,他离开土路,驶入森林,看到有几辆带篷的指挥车隐蔽在树林中间。米沙让摩托车滑行到一辆架着天线的装甲汽车跟前,心想古雷加上校一定在这辆车上,他停住车,向遇到的头一个熟人——师特别处处长,留着棕色小胡子的普赫利亚科夫大尉敬了一个礼。那大尉坐在一个树桩上,正在往小本子里记什么。普赫利亚科夫满面春风,站起来迎他,又向上翘了翘小胡子,亲切地握了他的手。然后,略带职业上的兴趣问道:
“喂,伊万纽塔先生,你溜到哪里去了,如果不是秘密的话?”
“没任何秘密。”米沙满不在乎地回答,“要是说出来,恐伯您都不信。”
“那就说吧,别卖关子!”
“必须首先转达丘马科夫将军的命令。要当面呈交古雷加上校。”
“让老头睡一会儿吧!”从旁边走过的卢卡托夫听到有人提师长,他的岳父的姓名,就上来搭话。
“这项命令十万火急!”伊万纽塔有点故意夸大地说.
①维舍戈尔()是比山还高的意思。——译者
“既然有这么大的胆子,那就劳您大驾去叫醒他吧。”卢卡托夫以嘲笑的口气怂恿米沙,“上校在轰炸过去以后睡得象死人一样。”
过后,卢卡托夫注意到了伊万纽塔那辆被重物压歪了的摩托车,又围着它绕了一圈。普赫利亚科夫大尉问米沙:
“给司令部运来干粮了吗?”
“要是有香肠就好了。”卢卡托夫笑着说,“如果在行军中嚼上一根小灌肠,保险能再走上三公里。”
米沙听了两位上级的胡乱猜测,傲气十足,哈哈大笑,心想他自己这段经历马上就会让他们目瞪口呆,于是,他以一种自负的神情说道:
“指挥员同志们,这不是别的,这是苏联的钱币……每一个布袋都装满了一百卢布票面的钞票!”接着他又扼要说了一遍这钱的来龙去脉。
“嗬,排级指导员,”普赫利亚科夫大尉摸着捆在摩托车上的帆布袋子,大吃一惊。“真得向莫斯科给你请功了。应该喝酒,你一定会得勋章!”
“这是什么?”卢卡托夫定了定神,指着一个布袋问道。他由于莫名其妙的激动脸色卿的一下白了。一个布袋破了一个椭圆形的窟窿,有几叠扎得结结实实的钞票从里面露出来。
“可能是子弹打穿的,”伊万纽塔不在意地答道。普赫利亚科夫亲热地递给他一包“卡兹别克”牌香烟,他从中抽出一根,点着。
在卢卡托夫褪了色的灰领章上,长方形的军衔标志没有了,只留下了那三个长方形标志的灰色痕迹,这说明,不久前他由中校军衔降为少校军衔。他又围着摩托车转了一圈,摸了摸窟窿里露出的那几叠钞票,好象在自言自语:
“你是说,子弹打破的?”
“反正不是炮弹片,”米沙如实回答。“马车周围没有一个弹坑。”
“笨蛋,你怎么把这个袋子放在上面了?”卢卡托夫用手掌拍了拍粗糙的布袋。
“最后一个,顺手放的。”
“嗯,是最后一个?”卢卡托夫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有一种流里流气的亲呢意味。他的话听起来好象对米沙十分好感。他靠近伊万纽塔,故作亲呢,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用将信将疑,咄咄逼人的目光看了一下他的眼晴。“说实话,排级指导员,是不是把几叠钞票据为己有了?”他用眼神示意伊万纽塔的挎包。然后又问,“要不,在哪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挖坑埋了一袋子?嗯?……想侥幸……”
米沙觉得,好象周围的一切生命突然毁灭了,自己置身于一片令人厌恶的死寂之中。他感到天昏地旋,难以忍受,好象有人打了他耳光,当面啐他,作践他的灵魂和良心。卢卡托夫的提问和怀疑,之所以使伊万纽塔特别感到受辱,是在到这儿来的路上,他想起了自己过去的贫困,他确实有过肮脏的念头,要不要拿出一叠钱来,去挥霍一番,作为对他挽救这一车钱的酬劳?但是,这个念头刚一露头,他就把它扼死了,他浑身颤抖,为有这个念头而自愧,他在内心里咒骂自己.蔑视自己……可是现在,居然当着他的面,有人直言不讳地道出了卑鄙的怀疑……
“狗东西!”伊万纽塔怒火难耐,嘶哑着喉咙叫了起来。他抓住卢卡托夫的前胸,摇了一下。但卢卡托夫体重比他沉,米沙在盛怒之中感到力不从心,猛然间,他重重打了卢卡托夫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卢卡托夫一个趔难打出几步以外。“狗东西!……可恶之极的混蛋!”米沙沙哑的嗓音中流露出内心的痛苦,同时也听得出他的恐惧,他竟敢动手打比自己军衔高的上级,这是犯罪。“你以为别人都象你吗?!你以为我们没见过你那卑鄙的胆怯和依靠你岳父仗势欺人吗?!”原来,米沙也知道卢卡托夫有“靠山”。
卢卡托夫气得脸歪嘴斜,掏出手枪,向米沙扑了过去。米沙也抓住了手枪,万幸的是,他忘了胸前就接着可随时投入战斗的德式冲锋枪。
事情这样出人意外,这样不可思议,以致站在旁边的普赫利亚科夫大尉,虽然是运动员,也没来得及抓住伊万纽塔的手,不过,他在卢卡托夫开枪前的一瞬间,飞起一脚,踢掉了卢卡托夫的手枪,这一枪说不定会要了米沙的命。
卢卡托夫的手枪被普赫利亚科夫踢出手后,飞到一边,撞到一棵老杉树的乌黑的树干上,理所当然,在打出一枪后,又碰了一下击发卡槽,于是又射出了一发子弹……不远处有一辆汽车,车里当即有人发出一声气噎声嘶的嚎叫,这颗子弹终于找到了无辜的受害者。
古雷加上校和杜伊先比耶夫中校闻声从森林深处跑来。两个人睡意惺忪,脸色由于疲倦而显得发黑,满脸胡子碴儿。司令部的人都跑到出事地点。
卢卡托夫和伊万纽塔都在火头上,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都气得发抖。普赫利亚科夫大尉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事情的原委向首长报告了一遍。
“胡闹,胡闹……”古雷加上校痛心地摇头,“这回军事法庭有事干了……”
“上校同志,我给您带来了丘马科夫将军的命令。”排级政治指导员报告说,他终于勉强冷静下来,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递给古雷加。
接着,米沙又怒不可遏,匆忙解下装具,摘下挎包,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草地上:有笔记本、地图、铅笔、锋利的刮脸刀、肥皂……然后,又把裤兜翻过来。
“看清楚,恶棍,我让你记住!”他又气急败坏地冲向卢卡托夫,“红军的政工人员不会偷国家的东西。决不会偷!钱,都在这儿!”米沙从上衣胸兜里掏出两张三卢布纸币,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党证和身分证。
“别闹了,排级指导员,”古雷加上校仔细看了丘马科夫将军的命令,已经心平气和,转身对他说,“打伤哪儿啦?”立即转身问那三个战士,他们从汽车上抬下被流弹打中的通信兵。
“打在肩上了,上校同志!伤很重!”一个红军战士迅速回答。“我们马上把他送到包扎所去。”
古雷加上校读完命令,确信他已无法改变他这个师的绝望处境,随手把命令递给参谋长杜伊先比耶夫。
“我们的任务完全变了,”他说,“叫领导干部都来,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处置这两个愚蠢的斗殴者。”
“上校同志,我抗议,”卢卡托夫说,他面色阴沉,但又心虚,“这怎么是打架斗殴呢?这是不寻常的事件I……这是犯罪,军衔低的竟敢动手打军衔高的人!”
“可这军衔高的家伙不仅怀疑一个政工人员偷窃,而且还向他开枪!这难道不是不寻常的事件么?”米沙·伊万纽塔慢慢镇定下来,背上装具。
“两个人都够可以的.”古雷加答道,苦苦思索,他该使么办。
决定是在先动手打人者——伊万纽塔不在场的情况下做出的。古雷加、卢卡托夫和普赫利亚科夫都离开汽车那里。上校思忖片刻后,心情沉重地说:
“战争,成千上万的人牺牲了,我们的土地也丢了,可你们还逞能……真是一些蠢人……你这位大尉也有错,让他们吵得不可收拾。”古雷加对普赫利亚科夫说。
“我有错,上校同志。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他们就动手了……不过,现在我的过错是,把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枪踢飞了,结果打伤了正睡觉的红军战士。”
“幸亏没打着这个黄毛小子伊万纽塔。”古雷加脸色阴沉地说,“否则,你,阿列克谢,脑袋就要开花了。”
“这不对!”卢卡托夫恶声恶气地说,“我是采取自卫措施。”
“别再傻头傻脑地抱怨了!”普赫利亚科夫略微提高嗓门说,“为了这个,哪一个正直的人都会打他的耳光!我,不消说,也会……”
“现在说风凉话倒轻松,”卢卡托夫气馁了,嘴里嘟嚷着。
“这样吧,”古雷加做总结,“你们三个都有错……我建议,此事暂不追究,以观后效。战争会告诉我们解决办法的。这批钱,要立即派出可靠的护送人员,送到方面军司令部去,或者就近交给任何一个集团军司令部的财会人员处理。我命令,由卢卡托夫少校领导这个护送组……您,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我们这个司令部里,挨了这一记可耻的耳光之后,已没事可干了……再说,您的震伤还没痊愈。”然后,古雷加又对普赫利亚科夫大尉说;“大尉同志,你去物色护送的人选……用马车运走这批钱。”
“好吧,”普赫利亚科夫同意。然后,他以略带歉意的神情看着古雷加,说:“上校同志,我应当把这里发生的事,密电报告我的领导,这是我们的规定。”
‘哪不就要追究这事了吗?”古雷加上校感到不安,他以半带责备半带同情的眼神溜了一眼卢卡托夫。
“我想,我们和您已经做了处理了,”普赫利亚科夫息事宁人地说,“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就这样报告……”
古雷加上校和卢卡托夫少校远离开汽车,两人来到林中,上校对卢卡托夫说:“关于这些钱,除了银行的文件之外,我们还要拟个文据……要是少了一张钞票,就是你,我外孙的父亲,我也不会轻饶……。
“爸爸,您把我想得太坏了。”
“不,我很清楚,人往往在遇到易取的钱财时,恶习发作,不借头破血流。今天就险些发生这种事……我担心,这事还不算完,特别处人员还是要向上报告。”
“我什么也不伯,我这是防人攻击,纯属自卫,”卢卡托夫摸了摸手枪,“可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突出敌军的钳形包围?”
“现在,阿列克谢,我给你个机会逃出去。为了你的孩子,我的外孙,别再欺负季娜……我听说,你和一些年轻的娘们儿胡搞。”
“哪儿的话!季娜还不老……您现在要设法避开德军的打击。”
“恐怕我们已经没救了……你带着马车和押送队从森林和沼泽地带走过去。”
“也许,我们能一起走……我们查查地图,选一条绕过敌军的路线。”卢卡托夫提议。
“可技术装备都烧掉吗?还有这些燃油?……火炮怎么处置?”古雷加上校的眼中流露出责难和恐惧,“不,我不想丢丑。我们要拚尽最后的力量,打击德军的掩护部队……只有到绝无出路的时候,我才敢冒险下令,让部队化整为零,向东冲出包围,或者转而打游击。在斯摩梭斯克地区,在敌人后方,我们已经开始有地下活动了。”
“现在,吉凶未卜,主要的是,保住脑袋,别上法庭。”卢卡托夫垂头丧气地说。
“这个任务,我就交给你了。而我,听天由命好了。我现在要对大家负责。”
第二十二章
大凡人,在白天做了蠢事。到晚上就要自食其果。卢卡托夫少校悔恨交集,他玩味这个道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此刻,他躺在铺开的雨衣上,旁边是装满钱袋的马车,上面用帆布盖严,冲锋枪放在手边,以防不测。在附近丰茂的草地里,两匹膘肥毛亮的花斑马在吃草。马儿不时摇响未卸下的挽具,打着响鼻,驱赶钻进鼻孔的蚊子。
是啊,他和这个专爱挑刺儿的排级指导员伊万纽塔闹了一场,丢了丑、可是,他怎么知道,这个平淡无奇的小伙子竟会暴跳如雷?……如果不是普赫利亚科夫大尉,那后果真不堪设想。要是在气头上开枪把伊万纽塔打死,这件事再和所谓中伤丘马科夫将军的“造谣案”扯在一起,那军事法庭对卢卡托夫的判决就一定是毫不留情的了……
东边某个地方,大炮在沉闷地轰鸣,在沼泽地那边,在不远处的大路上,德军由汽车和加农炮拖车组成的纵队连绵不断,向东光方向驶去,没有尽头的辎重队车轮滚滚,坦克在吼叫着,履带发出刺耳的响声。卢卡托夫少校向大路方向派出了两个潜伏哨,一共三名战士,携带两枝冲锋枪和一枝狙击步枪。一个双人潜伏哨和一个单人潜伏哨在离马车一百五十米的地方隐蔽起来,已经是三天三夜在那里“喂”蚊虫了。
古雷加上校和杜伊夫比耶夫中校给卢卡托夫选好了一条路线,他们还亲自在地图上画了一道断断续续的红色方位线,让卢卡托夫的双套马车顺着这个方向前进,但他们根本没想到,这条路线恰好经过斯摩棱斯克以南战事最激烈的地区,敌人摩托化第二十四军现在正向这里调动。
卢卡托夫心烦意乱,就象刚喝了大量毒药似的。不祥的预感在折磨着他。他十分懊恼,总是想起和伊万纽塔斗殴这件事,一想到许多人都知道了这批钱的风波,一想到象村里的流言一样,这批钱送到了他们师司令部驻地的消息,会传到邻近部队,他就心烦。普赫利亚科夫大尉为护送这车钱物色可靠人选,花了不少心血……这些人在司令部看来是可靠的,可在这里,在距敌军走过的大路仅有几百米远的地方,又会怎么样呢?……今天,卢卡托夫有一两次曾瞥见科索达林中士奇异的目光,此人是他手下三名护送人员之一,或者照祝愿他们一路顺风的普赫利亚科夫大尉的说法,这三个人是“押送人员”。
年轻强壮的红军战士安东·舍列赫沃斯托夫,在向马车那边张望时,也注意到了科索达林的逼人目光。舍列赫沃斯托夫是少有的大力士,健壮如牛,他膀大腰圆,一拳头挥下来有几普特重,有一回,辎重马车队通过横跨沟洞的一座危桥,就在这桥将要塌毁之际,他用双肩顶住了桥。安东天生沉默寡言,但是求知欲强,年轻好胜,敬佩能说会道、见过世面、胸有成竹的人。科索达林中士比安东大五岁,在他看来,科索达林就是这种人物。
“相差五岁,”安东想,“就知识和阅历来说,那简直就是库班河上的大风大浪,和我们村那条库班河支流,那条无名小溪上的小风小浪,这中间的差距可大哩……”安东的故乡别达罗夫斯卡亚村就在这条小溪上的一个绿树环绕的角落里。
现在,安东又要诚惶诚恐,来听科索达林中士的高谈阔论了。科索达林看着他的搭档用树枝赶蚊子,就用教训的口吻说:
“上帝或者大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造出这些蚊子和类似的东西来的。要知道,人们在春天感到困乏。各种蚊子之类的小虫子一咬他,他就要搔痒,使毛孔张开,血管经过按摩而兴奋畅通,这样,人就会变得健康、强壮,一句话,体力就会得到恢复。”
科索达林的确是一个不讨人嫌的人。他显得快活,但又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朝着马车和卢卡托夫少校扫了一眼,叹口气,发牢骚说:
“唉,战前,瞧我那点钱……”
“怎么,很穷吗?”安东问道,立刻警觉起来。
“很想弄辆摩托车。连钱也攒了。”
“怎么没买?”
“老婆不干……只让买头母牛!吵了两个礼拜。”
“最后决定买什么?”
“老婆和我达成了协议!说,见你的鬼去吧,去买摩托车,不过你得从它身上给我挤出奶来!……”
安东听了这不算新鲜的扯淡,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但又看到中士朝卢卡托夫那边投以恶狠狠的目光……
“我不喜欢咱们这位首长……”科索达林中士说,好象马上又感到,他的搭档若有所悟。
“为什么?”安啥东皱起眉头,心收紧了,“首长就是首长嘛。”
“一听他这个姓就让人起鸡皮疙瘩,卢卡托夫!”中士并不示弱,“好象要掐你的喉咙似的……”
“你的姓是什么意思?”安东那天真无邪的大眼瞪了中士一眼,“科-索-达-林!……我不会要你送的这把砍刀,不会要你这来路不明的礼物①!……科-索-达-林!……”他悄声笑起来,“我也会夸大吧!”
“你舍列赫沃斯托夫也不是什么高贵的姓!”科索达林似乎想岔开话头,让安东想别的,“安托沙②,你没看到这个卢卡托夫和古雷加上校在林子里的小路上散步,说悄悄话了吗?……古雷加上校还小心翼翼地朝四下里张望来着……”
“怎么啦?那是交代任务。”
“好一个交代任务。我总觉得,按照他们的安排,只要我们的马车一走出包围圈,卢卡托夫就会甩开我们,可钱呢,没影儿啦……要么挖个坑埋起来,要么藏在一个地方,等待时机。”
“你怎么啦,中士,在打主意哪?……这是国家财产!他怎么会甩开我们?”
“轻机枪一梭子子弹,完事大吉,安东·舍列赫沃斯托夫!……”
①科索达林:即“以砍刀为礼物”和“值得怀疑的礼物”。——译者
②安东的呢称。——译者
“你心里是这样想吗?中士!我还没听你说过这种话……中士!”
傍晚时分,科索达林看到安东脸色阴沉,想自己的心事,就又提起这钱来:
“如果在战后,这些钱有一半落到你手里,安东契克,哪怕十分之一也好,你该怎么办?”
“中土,开头,我觉得你这个人还聪明,可现在,我看你有点糊涂。”
“你才糊涂呢……我们绝回不了部队了!这一点你要明白……迟早这钱要落到德国人手里!”
“那你看该怎么办?”
“要动脑子。”
“去和卢卡托夫少校商量商量。”
“你怎么啦?他会发疯的!马上就毙了你。”
“我军对擅自处刑者,是不会宽恕的。”
“这是特殊制裁……会有人替卢卡托夫开脱的……”中士好象为说出这些想法而暗自吃惊,就不再说下去了。
安东看了科索达林一眼,身不由己地躲到一边去。不过,中士那张由于内心惊恐而显得歪扭的脸,立即又难出笑容,这笑容显得虚伪,生硬,过分,甚至令人觉得隐藏着杀机。他压低声调说:
“我们的事情不会有好结果,舍列赫沃斯托夫……象卢卡托夫这种人,以我的嗅觉判断,对钱不怀好意。”
“那你就劝劝卢卡托夫吧,晓以大义。”安东仍然想把中士的思想引向另一条轨道。
“聪明人就会想到给他吃一颗子弹……他和我们不同。”
安东觉得,胸口流过一股凉气,吓得说不出话来,但尽量使脸上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斜瞥了一眼中土。可中士却直盯着他,笑容可掬,露出他洁白、整齐的牙齿。
“那这个人怎么办?”安东尽力不动声色,向右边点点头,那边低矮的桧树丛里,隐蔽着另一个潜伏哨,即彼得罗夫中士。先前,他在坦克部队服役,所以至今还没脱下那身油污的深蓝色连衣裤。
不过,安东不了解彼得罗夫的底细。只是打心眼里羡慕,他不仅和科索达林一样,有一枝缴获来的轻型冲锋枪,而且还有一枝带狙击瞄准具的步枪。彼得罗夫通过这瞄准具观察距此不远的道路,有时微微欠起身来,从起伏不平的灰色桧树丛上方,观察马车附近的扇形地区,作瞄准射击状,每到这时,安东的宽大脊背上就禁不住感到一阵寒然。
“这个神枪手倒是个问题。”科索达林朝着彼得罗夫埋伏的地方看了看,他恶狠狠地翁动了一下大鼻翼。“对这个家伙……随他便……要不就拉他入伙……不过,于这种事还是两个人为好……”
“你把这些钱弄到哪儿去?白费劲儿!”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等我们的人打败法西斯,我和你就有好日子过了……只是谁也别想知道谁在哪儿……为了彼此平静。”
“你这个坏蛋!”安东憋不住了,“可谁去战胜法西斯?”
“我们也出力。就是说,我们也要为了将来的胜利做出一份贡献……这,我得动动脑子,要不我们留在这儿打游击……安托沙,你懂吗?”
“要想想,”安东在一阵令人难耐的沉默之后说。
“想吧,可别变卦!……否则……”
“‘否则’什么?”
“我是中土!个人历史无可挑剔……他们信任我……”
“好了,我不是傻瓜!”安东拿起放在一边的钢盔,戴在船形帽上,仰面朝天躺下,这样更便于思考。“中上,你放哨,我得睡上一觉,喂喂蚊子。”
“去你的吧……”
傍晚,一阵密集的大雨点,打在不远的大路上,打在干燥的林中空地上和附近的田畴上,落在密林中,突然间,可以闻到空气里有一股尘土味,和野花、野草以及桧树丛的轻淡而酸涩的气息。这雨是卢卡托夫少校和他带领的小组求之不得的,但对于战事,对于两军对垒的司令部执行下一步作战任务,则是多余的。
雨还是下起来了……天上好象没有浓云。从早晨起,空中迷迷蒙蒙。苍穹深处有阳光射出,象是透过一层淡白的轻纱。这轻纱渐渐又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颜色慢慢变深,特别在靠近地平线处,变得不太透明,继而,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潮气,这轻纱般的薄雾,仿佛又膨胀开来,转化为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雨,但没有下多久。这好象是急风暴雨的前奏,铅灰色的浓云饱含着雨意,忽紧忽慢地向斯摩棱斯克地区的高地移动。
卢卡托夫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把护送组组员从潜伏哨召回,命令他们在马车的迎风方向挂上各自的雨衣,用来作为防雨的遮篷。这真是太及时了,在这密林深处,经过令人提心吊胆的片刻沉寂之后,可以极其清晰地听到,整个天地之间一片轰隆声,再过几秒钟,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几个人在马车下面默默无语,身下铺着还保留着昼间温暖的干草。
“少校同志,”不知为什么,彼得罗夫中士悄声叫他,“路上好象静下来了……现在要不要尽快跑过去?……”
“说不定,德国人就藏在大路那边的树林里……那边的树林,地面干硬,树木也比这边密。”卢卡托夫把手放到耳边,让耳朵朝着大路方向。“等大雨过后,我们就去侦察路线……”
大雨的猛烈势头逐渐消失,仿佛有人在苍空深处筑起了一道坚固的拦水大坝。西边天际霞光万道,照亮了树梢和近处的林中空地。周围显得更加明亮,但仍然非常潮湿,斜射的阳光透过密林,有几条柱状的水雾蒸腾而起,浮向空中。
少顷,大家从马车底下钻了出来,卢卡托夫少校以忧郁而紧张的目光环视自己的“部下”,下达命令:
“科索达林中士!和我去查看路上的动静。你们,”卢卡托夫转向安东和彼得罗夫中土,“套上马,做好准备。”
临走的时候,科索达林向安东投来凶狠而有所求的一瞥。
“他会打死他!打死他!……”当卢卡托夫和科索达林的身影消失在桧树丛后面的时候,安东惊慌不已,对彼得罗夫说。他急急把科索达林蓄谋犯罪的事向中士说了一遍,这时,只见中士那金黄色茸毛的圆脸糊的一下子变白了。
“在大道的这边,他不敢开枪。”彼得罗夫说道,他满脸愁容,声音里流露出恐惧,“但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少校。你留下!”彼得罗夫颤抖的手,抓住狙击步枪,向大路跑去。
安东去解马腿上的绊绳,可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彼得罗夫中士那只颤抖的手……他的心也跟着他到了大路边。他恍您看到卢卡托夫少校躺在树从中,眼前放着那只望远镜,而在不远的地方,科索达林正在用德式冲锋枪向他瞄准……彼得罗夫中士通过光学瞄准镜想必能及时看到这一切……
突然,在大路那边,呢地响起枪声,那声音听得不大真切。可在安东的耳际和胸中,都感到象炸雷一样轰鸣,好象整个宇宙都压到他的身上……
卢卡托夫少校被身后突如其来的枪声吓了一跳,回头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到了科索达林歪扭的脸,那脸上流露出对于死的惋惜,痛苦和饿狼般的凶恶表情 他欲叫无声,狠狠地张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的嘴角下垂,鼻梁上耸起一个静止不动的小包……眼睛里闪出冷漠、逼人和居心险恶的光芒……
“比我还狡猾,混蛋……”从科索达林歪斜的嘴里,挤出了这句发自喉咙的嘟嚷话,“你们这些该死的:……让钱压死你们……”
“怎么啦?怎么回事?!”卢卡托夫慌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彼得罗夫中土右肩挎着狙击步枪,爬近他。
“我抢在他前面了,少校同志l”彼得罗夫说,他又惊又怕,靠近卢卡托夫,“很可能,再过一秒钟;”他低声解释,“他已经瞄准了你……可我打死了他……”彼得罗夫突然泣不成声,把脸埋在左肘里,“打死了自己人……”
卢卡托夫由于恍然大悟,觉得仿佛脚下的土地摇晃了一下。好象在清澈的池水上浮起了什么东西,他的目光透过那浮起物,清晰地看到池底中那令人心悸的真理……他突然悟到,他现在奇迹般地逃脱了死亡,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意识中又浮现出排级指导员伊万纽塔那张激怒得近乎疯狂的脸……
从前一位哲人有过一句名言,说人只有遭逢不幸,才能流芳千古。这话听来奇怪,但又确实被人类生活经验一再证实,虽然谁也不会为了追求永垂不朽而心甘情愿地饱受苦难。
第二十三章
不幸往往不请自来……有一位杰出人物,一位功勋卓著,名垂青史,难以被人遗忘的驰骋沙场的战将,就万没有料到,他会蒙受不白之冤。他就是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卡恰洛夫①。
①卡恰洛夫(1890—1941)一九四一年七月任苏军第二十八集团军司令员,在斯摩棱斯克地区作战中阵亡。——译者
……
一九四一年七月初,最高统帅部大本营任命阿尔汉格尔斯克军区司令卡恰洛夫中将为重新组建的第二十八集团军司令员,而原阿尔汉格尔斯克军区司令部主要领导干部也转属该集团军司令部。
不过,大本营的任命,是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奉召立即动身,到莫斯科以后才知道的。临行前,他安排了家事,让妻子叶连娜·尼古拉耶芙娜、儿子沃德佳和岳母叶连娜·伊万诺芙娜也收拾行囊,准备上路,先到莫斯科,投奔岳母的姐姐安娜·伊万诺芙娜家。到那儿以后,一切要看卡恰洛夫中将的新任职和到什么地方去。此次奉召是到新的地点担任新职,对此,他是毫不怀疑的。他知道要去前线。
到莫斯科的当天,总参谋长朱可夫引荐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会见大本营主席斯大林,而实际上他们早在保卫察里津时期就相识了。见面后,听取了朱可夫关于苏德战场形势的例行报告。
朱可夫大将的报告井井有条,而且对斯大林的提问应答如流,他深感惊讶。通过朱可夫的报告,通过朱可夫和斯大林的问答,他虽身在斯大林办公室,但对各地的战况,已大体上有了明白透彻的了解。雅科夫列维奇得知,他已被指定任第二十八集团军司令员,这个集团军应配合其他新组建的集团军在西方向作战部队的后方占领防御地区。因此,他全神贯注,仔细听了西方向总司令铁木辛哥元帅指挥下的各集团军的情况。他在想象中差不多已经看清,西部战线不稳,其所属部队的战役布势也漏洞百出……看那巨大的地图,西北方向,在二百八十公里宽的地带内,叶尔沙科夫中将指挥的第二十二集团军,要钳制敌十六个师的兵力,只能以六个师屏护斯摩棱斯克方向。转隶科涅夫中将指挥的第十九集团军编成内的各师,还在分批开赴前线的途中,这些师彼此缺乏密切的联系,只能在第二十二集团军左翼的后方展开梯次防御。库罗奇金指挥的第二十集团军位于维捷布斯克和奥尔沙之间,巳打得筋疲力竭,再往南,溯第聂伯河而上至罗加乔夫,担任防御的列梅佐夫中将指挥的第十三集团军,翼侧已经暴露,虚弱不堪。其所属第六十三军已陷入合围,正倾其全力保卫莫吉廖夫。库兹涅佐夫上将指挥的第二十一集团军正连续对敌进行反冲击,掩护第十三集团军的左翼。在斯摩棱斯克地区,卢金中将指挥的第十六集团军作为方面军的预备队,正在这里集结。至此,一切了如指掌,但是,这个“了如指掌”只是从地图上看,西方向广大空间变幻莫测,这变化不是以日计,而是以时计。总参谋部要想抓住这个变化是不容易的,而要根据这个变化,发出指示,变更部署,把新的预备队投入战场,就更难了。
七月的这一天,莫斯科上空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斯大林的办公室里显得阴暗。朱可夫报告完备战线的作战情况后,斯大林背着手,在室内踱步,然后,在卡恰洛夫将军面前停下来,卡恰洛夫当即起立。斯大林好象自责地说:
“佳音不多。”
“毫无佳音。”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随声附和说。
“为什么说毫无?”斯大林着重说了“毫无”这个词以后,突然吃了一惊,然后用手向悄悄进来的波斯克列贝舍夫示意开灯。办公室的四壁似乎在光亮的照射下后退,周围显得宽敞多了。从斯大林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种忧伤而讥讽的味道:“这位波斯克列贝舍夫同志是皮鞋匠的儿子,而现在是斯大林同志处理冗繁事务的主要助手。”
波斯克列贝舍夫剃光的头在灯光下闪亮,他站在门槛边,疑惑不解地看了看斯大林。
“我说的对不,波斯克列贝舍夫同志?”斯大林表情严肃地问他。
“对,斯大林同志,”波斯克列贝舍夫微笑着回答,接着就退了出去,他知道不会再向他提问题了。
可是,斯大林还要谈这个常使他感兴趣的话题:
“我也是皮鞋匠的儿子,您看,在领导一个党,一个国家和统帅一支大军。您,卡恰洛夫同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也是皮鞋匠的儿子!……”
“是的,斯大林同志,我也是皮鞋匠的儿子。”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肯定地说,心想,斯大林可能从干部部调阅过他的档案。
“结果如何呢?”斯大林故作惊讶地问,“也许我们就是那种不务正业的皮鞋匠?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该挨德国人的打,让他们来教训我们怎样打仗?也许我们各自在党、政、军的岗位上。真的还在背离职守,大缝其皮鞋?”
“不,斯大林同志,”卡恰洛夫带着他特有的严肃表情答道,“您早在察里津的时候就显示出了打仗的才能,而我在您的领导下也没有丢过丑。后来到其他战线……我五次负伤……”
“对,我记得您,卡恰洛夫同志,在第十集团军……”
“在第十集团军,在第二集团军我们也见过面。当时,我已经任高级职务了。”
“而现在,您要干一番大事业了,要指挥一个集团军了。您应当阻止和打垮古德里安的装甲部队,虽然您和我一样,也是皮鞋匠的儿子。”斯大林的胡子底下掠过一丝笑意,接着说,“您的父亲确实是皮鞋匠,在察里津的小市上开了一个小店,雇了十二个伙计……是小资产阶级……可是后来,他的小店经不起竞争……”
“对,斯大林同志,还在革命前的时候,父亲就返回故乡戈洛季谢村缝皮鞋去了。”
“可是,您说毫无佳音!”斯大林看来心绪变得豁然开朗了。“皮鞋匠的儿子,他们代表着我们纯朴的人民……人民!……主要是工人和农民,还有我们的知识分子,他们在同法西斯战争机器的不可避免的斗争中,团结起来了,虽然敌视我们的整个帝国主义世界都在为这个战争机器呐喊助威。我们一定能战胜他们……必须战胜他们!……可您却说毫无佳音,十分不妙……”
朱可夫大将看到斯大林心情愉快(这是近来难得见到内),有节制地笑了几声。当他开始收地图的时候,斯大林把手放在桌上。
“这么说,二十八集团军司令员卡恰洛夫同志,明白您的任务了?”斯大林表情严峻,看着卡恰洛夫问道,“我们把一支很大的兵力,七个师,托付给了您!……要顶住古德里安!应当首先稳住西部战线的态势。”
“任务明确了,最主要的是各师必须及时到达集结地域。给卡恰洛夫新组建的这个集团军所属各师,情况如何?现在驻在什么地方?”斯大林问朱可夫,语调很严厉。
“我还不能准确回答,斯大林同志。”朱可夫脸色阴沉地答道。
“我们的师现在是主要的战术单位,总参谋部必须随时掌握各师的驻地和现状!对每一个师都要了如指掌!”斯大林由于不满,声音有点低沉,好象他的肺吸气不足。
“过一小时向您报告,斯大林同志。”朱可夫一边说,一边手脚忙乱地收拾地图,“我想,第二十八集团军所属各师已大部编组完毕,或者已经在行军途中了。”
“您有问题吗?”斯大林问卡恰洛夫。
“有,斯大林同志。但我是向总参各部提问,谈集团军的编制问题。”
“好!……只是别忘了,卡恰洛夫同志,看一个人的智力,从他的提问,要比从他的回答更容易判断。”斯大林带着鼓舞人心的笑意握手告别。
第二十八集团军所属各部队和各兵团原在全国各地,取得番号以后,陆续向布良斯克和叶尔尼亚之间的集结地点会合,即在西方面军左翼部队流血牺牲、艰苦奋战的浅近后方会合。
集团军司令部就设在布良斯克州的一座小城基洛夫市①近郊。这个小城位于一条小河波尔瓦河的右岸。这是杰斯纳河左岸的支流,源自斯摩棱斯克高地的南坡。司令部一些部门所在的陶瓷厂厂房和市内别的“办公用”建筑,很不起眼,敌机从不光顾。在集团军内七个师所属各团展开的地区,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防线内的土工作业。这项工程由军队负责施工,同时有大量的当地群众参加。于是,一道防线逐渐形成,尽管没有修建永备火力点和土木质火力点,没有拉上铁丝网,因为建筑材料,“铁刺”、地雷之类都感不足……仅仅暂时挖掘了步兵掩体和火炮掩体、堑壕、交通壕、崖壁以及反坦克壕。通信器材也少,以致影响了对部队的指挥。
这里还阴雨连绵。风向也时有变化,但是,雨意浓重的乌云就象被绳子系住一样,滞留在斯摩棱斯克高地上空,不时化作瓢泼大雨倾泄下来。前线上的生活节奏变得缓慢、停滞了,大路无法通行,汽车和马车就象落在蜜糖里的苍蝇一样,在泥泞里挣扎。涓涓细水汇成湍湍急流,湍湍急流又汇成滔滔巨流。堑壕底部积了不少水,以至冲塌了两边的斜坡,天气干燥时粘连在一起的电话线被雨水浸湿,结果听筒里的振动膜发出来的是模糊不清和界音浓重的声响。而且,整个战争的音响也变了,好象前线和后方陡然拉开了距离,炸弹声变得更加低沉,不那么怒不可遏了,大炮的炮弹好象只向一个方向打,机枪的响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①基洛夫市现属卡卢加州。——作者
卡恰洛夫中将知道,由于阴雨天气,就越发推迟了他这个集团军所属各师的集结时间,同时也给防御地区的修建带来更多的困难,他负责的防御地区正面过宽,因而也就无法保证应有的兵力兵器密度和纵深。在这种条件下,他作为集团军司令员,既然已经预见到德军有可能突破防御,就应当毫不迟疑,组建强有力的机动预备队,或者不待上级命令,立即筹建集团军级战斗集群,以参加他早在方面军司令部就听到了的、为卢金和库罗奇金两集团军解围的进攻战役。无论如何,也要集拢一定的力量,缀成拳头。可是各师司令部好象故意和他为难似的,总是通过日常的“实力统计表”和日报表,抓住定员编制不放,抱怨人员、武器和技术装备不足。
卡恰洛夫将军决定召集各师师长到集团军司令部来,大家见见面,讨论一下共同的任务,研究各师各团在尚未占领防御地区,尚未做好战斗准备,而又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投入战斗的情况下,如何组织协同问题。其中沃尔辛少将指挥下的步兵第一四五师,虽由奥廖尔刚刚到达,但已在杰斯纳河畔占领了防御阵地,并在波奇诺克地区与德军初战告捷,夺回了敌人占领的机场。沃尔辛将军已被任命为罗斯拉夫尔的城防司令。他已派出一个营负责维持市的秩序,而且颇为本师捞到了不小的实惠,他组织了一个“收容所”,收容我军由西边来的,等待改编或冲出合围的余部。不管怎么说,步兵第一四五师人员比别的师都多,卡恰洛夫将军正暗暗盘算,“压缩”各团人数,以建立集团军的机动预备队。
师长会议定于中午十二时在基洛夫市陶瓷厂厂长办公室召开。卡恰洛夫将军的副官波格列巴耶夫少校奉命筹办这次“礼仪性的”午前茶会,就便借用一下厂长办公室样品橱内的陶瓷茶具和一个图拉城造的装两桶水的大茶炊。几十多来,厂里的茶点部一直用这个炊具供应职工用茶。
这天,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卡恰洛夫心绪甚佳。早晨,他给莫斯科的一个老友赫鲁廖夫将军挂了电话。从老友那里得知,他的妻子,以及赫鲁廖夫和前西部特别军区副司令员博尔金将军的家属,连同别人的家属,一道乘专列后撤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尔后再迁居到巴尔特姆村,应当往那里写信和寄家属薪金供给证。解除前线人员的后顾之忧,就意味着减轻他们的一半精神负担,这简直就形同不让他们受到来自后方的“打击”一样。
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走到办公室角落里的一面镜子前,这镜子镜面倾斜,镜里映出了本厂生产的成套茶具。他在镜前做了一个自己喜爱的姿势:两臂在胸前交叉,左腿前伸……真怪……这不是荒唐的“拿破仑式立姿”吗?自己也感到这姿势显 得造作,但又改不了,年轻的时候,他在一次负伤后,由于左臂变短,所以才用这样有意造作的姿势来掩盖生理上的“缺陷”。这青年时代留下的习惯已根深蒂固,甚至和他健壮的体形,宽大有力的肩膀,肌肉结实的粗脖子结合在一起,也令人感到谐调了。
他那灰色眼睛中,目光坚毅,他那颧骨略高的脸上,表情严肃,好象这本身就要求他取这种拿破仑式的姿势。他在上班时间,对待下级严肃,甚至有些冷酷,再加上这“拿破仑式立姿”,从来如此,一成不变。他在家里也是一成不变,他是和蔼宽厚的一家之主:温存体贴的丈夫,疼爱子女的慈父。他知道,他的“两付面孔”很受一些军官的妻子甚至军官们的责难,他也每每嘲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可是,天生如此,他不想改。
有一次,他偶然听到一句讽刺他的俏皮话,登时勃然大怒。俏皮话说:“他身为部队之长,威风凛凛,可在老婆的裙子下却百依百顺。”他之所以生气,自然是觉得这“信口胡诌”里含有恶意嘲讽。但,转念一想,马上平息了心头的怒火,以免这并不高明的歪诗使别人信以为真。于是,他开始常常自问:“在工作上是否言行正派?……”他在内心深处巡视了一遍自己那片军人“天地”,有几十个他的上级和下级的而影闪过,回想同他们的交往和自己的为人,在这之后,他自信地回答自己:“对人苛刻……但并无不妥之处……”他虽然自命不凡,虽然由于“脱离党组织”和“高傲自大”而受过党内处分,但没人敢小看他。是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一次,他把总政治部和国防人民委员部关于加强一长制的指示张冠李戴,弄乱了套,两份文件的侧重点和补充说明是略有出入的……而且,他还和一位军衔高的政工干部闹过别扭……闹到最后,当然是人家正确……还有一次,他收到布琼尼元帅谈工作的信,元帅说他指挥的那个骑兵军司令部工作缺乏作战素养,不成体统,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可随后,他以毫不留情的手段克服了缺点。他还收到过伏罗希洛夫元帅的一封信,这回说的纯属私事,说他乱搞女人。元帅不应该听信小报告嘛。他写了封回信。这件事使他大伤脑筋,十分痛苦,好象从此以后,他的性格变得更冷酷了。在工作上,他更加严厉和苛刻。有些军官来司令部值班,虽不能说胆战心惊,但确实是象来应付最让人头疼的考试似的。
第二十四章
是啊,人遭逢不幸往往是突如其来的,甚至在旁观者看来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战争中,会不会有比死亡更不幸的呢?……看来是有的。给人带来的这种不幸,不是敌人的飞机,不是横空飞来的炸弹,也不是流弹。这不幸更不是在同敌军搏斗中败绩的将购深深的自谴……还有另一种性质的不幸,即加给身陷不幸者的罪名,这罪名往往不是依据事实,而是凭主观臆断,或者出于偏激、误解乃至诬陷。
觊觎着卡恰洛夫中将的,正是这样一种不幸……
召集各师师长来集团军司令部开会的时间已经确定。集团军司令员的副官波格列巴耶夫少校两次察看图拉造的茶炊中水是否已经煮沸。现在,铜茶炊圆鼓鼓的肚子闪闪发光,高踞于接待室中的办公桌上,一个和这个茶炊一样陈旧的打字机,则被推到一旁……
突然,通信枢纽主任拿着文件“传阅”夹,来到接待室。这是位大尉,英姿飒爽,穿着绿帆布靴,配带着崭新的野战装具。他煞有介事地快步穿过接待室,一反常态,未经副官报告参谋长,就走进办公室里去了。波格列巴耶夫少校实在不明白,一个通信枢纽主任怎么能越过参谋长,而径直去见集团军司令员呢?
过了一分钟,集团军司令部里的气氛大变,工作节奏加快。紧急召集以参谋长为首的各处、各业务部门首长,到卡恰洛夫将军办公室开会。如此兴师动众,是因为接到了以五个集团军级集群向斯摩棱斯克方向实施反突击的指示,卢金中将的第十六集团军接到指示的时间略微早些。#中之个指示同时发来的,还有给第二十八集团军司令员卡恰洛夫中将的命令……
从这叠电文中,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觉得,好象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向他袭来。透过西方面军的最新战报,想起了昨天的情景。这战报已经不象在斯大林办公室,听朱可夫的战况报告那样,使他感到心明眼亮。在大卢基地区负责掩护方面军右翼的第二十二集团军,正以一部分师的兵力,竭尽全力进行防御。这个集团军几度冲出合围之后,向东北方向突击。第十六集团军由于并入了科尔汉耶夫少将指挥的步兵第一二七师,实力增强,仍未放弃从敌人手中解放斯摩棱斯克的企图,与此同时,这个集团军也和第二十集团军一样,根据总参谋部的最新指示,调整了兵力部署。
但是,自从昨天德军攻占叶尔尼亚以后,形势大为恶化,方面军司令部是否已经看到?要知道,这是德军向东直扑莫斯科的一条最便捷的跳板。
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坐在敞亮的办公室内,仔细玩味着那份电文,同时听见有人把第二十八集团军兵力部署图和行将在此间作战的地形图,忙匆匆地挂到墙上。室内一片寂静,他知道人已到齐。接着,他以清晰、浑厚的嗓音,宣读了一遍命令。这项命令规定,以预备队方面军的二十个师,组成数个集团军级军队集群。这些师应同时从东北、东和南三个方向,对斯摩棱斯克实施向心突击,并协同第十六和第二十集团军击溃敌斯摩棱斯克集团,将其击退到奥尔沙以西。与此同时,为了打击与其先遣机械化部队脱离开相当距离的德军“中央”集团军群后方,总参谋部又投入了三个骑兵师。这三个师已在第二十一集团军地带的日洛宾市附近集结。为了这次作战,还调来了三个航空兵群,每个群的实力相当于混成航空兵师的水平……怎么说呢?这个企图非同寻常……但是,如果把这个作战意图拿来同德军可能采取的新的军事行动相比较,是否有高明之处?
当命令中提到卡恰洛夫中将的军队集群时,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略微提高了嗓门,好象不由自主,说话的音调慷慨激昂起来。但这是卡恰洛夫将军的一个小小伎俩。他注意到,命令中有这样一句话:“大本营从预备队方面军抽调二十个师,组成五个集团军级集群,归铁木辛哥元帅指挥……”。当他读到这句时,室内发出一片夹杂着唉声叹气的喧声。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立刻就明白了,大家都心烦意乱,不约而同,想到同一个问题:“第二十八集团军今后该怎么办?还留在预备队方面军吗?到底归谁指挥?目前,集团军司令部怎么办,……他们这个司令部改为军队集群司令部以后,一旦“脱离”开集团军建制,他们的职级不就无形中降低了吗?
这个问题虽不十分重要,但卡恰洛夫还是不由自主,模模糊糊地想到了它,下意识地浮现在他眼前。不错,他是集团军司令员……“要顶住古德里安,卡恰洛夫同志:”他又想起了斯大林的殷切嘱托……可现在,“卡恰洛夫同志”充其量不过是个军队集群司令员,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军长……
于是,他抬高嗓门读文件,以摆脱这些杂念的纠缠,同时向部属表明态度,个人的生死荣辱不必过多计较,重要的是要完成战斗任务。
可是,他们是否理解这个道理;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抬起头来,他眯缝着眼,以严厉的目光把在场人的脸们了一逼 他捉摸不透……只是看到坐在桌旁的集团军军事委员、旅级政委科列斯尼科夫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辉。看来,旅级政委窥到了卡恰洛夫将军的杂念!但是,科列斯尼科夫马上又蹩起眉头,脸上做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向坐在他身旁的团级政委、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捷列什金悄悄说了些什么。
卡恰洛夫的右侧,在靠近的一张桌子边,集团军参谋长叶戈洛夫少将在看地图。他一边看地图,一边盯着两个青年中尉在向墙上的大比例尺地图标出步兵第一四九、一四五师和坦克第一0四师的出发阵地。这两个人都身穿崭新的尚未揉皱的军服。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回头看看地图,虽然在罗斯拉夫尔以北清晰地画了几条弯“墙”,即各团的出发阵地标线,虽然表示他们这个集团军级集群总任务的红箭头,气势凌厉地从这些标线中冲出,越过波奇诺克,直取斯摩棱斯克,但卡恰洛夫将军不能视而不见。昨天被敌军占领的叶尔尼亚正在从东北方向虎视眈眈,坦克第一0四师到现在还在该地奋战。他又忆起了斯大林的话;“要顶住古德里安,卡恰洛夫同志!”……
第二十五章
但是,要顶住尤其是要歼灭古德里安集团,即使投入五个集团军级集群,再加上被围在斯摩棱斯克的我两个集团军的兵力,在目前也是绝对办不到的。关于这一点,无论是卡恰洛夫、铁木辛哥,还是斯大林,都全无所知。他们满怀希望,一切都会象未可夫大将领导下的总参谋部所设想和计划的那样,如愿以偿。
军事首长往往象一个老练的医生用听诊器倾听病人胸间的心跳一样,来按摸战场的脉搏。一九四一年七月下旬,苏军总参谋部和德军最高统帅的参谋部,同时把注意力集中到斯摩棱斯克与维亚兹马之间,京日河、第聂伯河与沃皮河之间的广大空间,是毫不足奇的。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这里是通向莫斯科的大门。交战双方的统帅部都根据各自的判断和估计,根据各自得出的结论和定下的决心,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德军统帅部的计划是,尽快“鲸吞”由此至苏联首都之间这段三百至五百公里的距离,攻占莫斯科,苏军领导者则不惜动用一切力量,打消希特勒匪徒的痴心妄想,将其兵力向西驱逐,并加强整个苏德战场上的防御。
我军以五个集团军级集群对斯摩棱斯克地区之敌实施反突击,为第十六和第二十集团军解围,并消除敌军突破防御,进退维亚兹马和莫斯科之虞。这个方案是近期战役战略计划的一部分,而且是斯大林本人提出来的。不过,他向铁木辛哥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拿出七八个编有骑兵的师,在西方面军两翼形成拳头。”铁木辛哥果然在每一翼伸出了各有三个师的“拳头”。
苏联军队大大小小的作战行动,主要由总参谋部及其中枢——作战部,其次由方面军司令部,有时甚至由集团军司令部制定计划。但是,这些计划一般要上报斯大林办公室,经过当时在莫斯科的最高统帅部大本营成员和国防委员会委员集体讨论,修订补充,最后做出决定。
那么,法西斯德国最高统帅机构是怎么做的呢?希特勒是怎么做的呢?
各个时代运筹帷幄、指挥战争的统帅都注重搜集和研究情报,以求透彻了解自己的对手,了解他的思维方式、谋略能力、学识水平,以及影响他决断过程的感情因素。
比如说,拿破仑就是这样做的:他在发动战争之初,总是首先研究敌方的统帅和敌方的指挥机构……
也许,正是有鉴于此,斯大林才灵机一动,向总参谋部主管情报工作的德罗诺夫少将提出问题的吧,斯大林问他:“希特勒的大本营是怎样工作的?有多少机构?……他们那些屠杀计划是怎么出笼的?……”
几天之后,德罗诺夫将军把一个文件夹放到了朱可夫大将的桌上。突中的文件对斯大林感兴趣的问题—一做了解答。朱可夫在去克里姆林宫送这个文件夹之前,饶有兴味地测览了一遍其中的内容。
文件夹中最上面的一份材料,是一九三八年二月四日发布的关于德国武装部队统率权的命令。命令中说:“从现在起,我亲自接管整个武装部队统率权。此前成立的军政部作战部改组为最高统帅的参谋部,原军政部作战部全部权限,直接转交我本人掌管。
“前军政部作战部部长改任最高统帅参谋长,其职衔相当于帝国部长。
“最高统帅的参谋部将同时履行军政部职责,最高统帅的参谋长则应以我的名义履行军政部部长职责……”
第二份材料讲的是元首听取作战形势报告的程序。
“这种报告始于德国进攻波兰之日,即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在总理府的老花园内举行。目前,元首大本营或设在专列上,或设在有特殊设备的建筑时那里有迅速悬挂和卸下地图、图表的工具,有许多桌子放置情报资料和苏联的新型步兵武器样品。在这种会议上,一般是在陆军参谋长报告过作战形势之后,做出重要决定和下达治示。”
“参加希特勒处报告会的,人数绝少,而且固定不变。其中有最高统帅的参谋长凯特尔元帅,武装部队作战指挥部参谋长约德尔将军,元首的四名副宫,照例还要有‘私人联络官’博登沙特将军。有时,还邀请陆军总司令部代表,以及空军的代表赴会。作报告最多的是武装部队作战指挥部参谋长约德尔。他的消息
来自三军司令部的报告。”
“如果元首大本营设在野外,那么会议室的陈设就要适合野外条件,或者另建专用的木板房。”
“除了前线形势的例行报告外,如收到三军总司令的重大报告,还要在小范围内召集专门会议。”
“每天中午在元首大本营,即‘狼穴’举行的作战会议,元首一般都在场。会议讨论的内容,是三军司令部上午送来的战报。陆军总司令部送来的报告,主要内容取自各集团军群当天发来的最新战报。只有驻芬兰、挪威和北非德军司令的报告,才直接电呈最高统帅参谋部,并抄送陆军总司令部。”
“希特勒的每天日程安排也值得注意,”材料中指出。“大约在上午十一时,约德尔在小范围内,利用各战场图,向他报告夜间收到的战报。有时他的报告要推迟,因为希特勒在白天的劳乏之后,照老习惯,夜里要和他身边的人,有时甚至只和两个速记员,边吃茶点边交谈,往往通宵达旦,熬到翌日晨四时。这就给解决军机大事带来不便,元首常常要睡一个上午,谁也不能去惊动他。”
朱可夫大将在卡恰洛夫集团军级集群开始行动的前夕,向斯大林讲述了一遍希特勒大本营的“生活方式”。斯大林对苏联 的情报侦察工作表示赞许,说:
“朱可夫同志,现在我们不妨稍微发挥一下我们的想象力,试想,现在希特勒在干什么,我们得冷不防往他的领子里塞进一包跳蚤去……到牧羊草地上去捉些跳蚤,然后命令他们把元首给咬死。”
朱可夫实在忍不住象小孩一样哈哈大笑,说,他感到自己的脊背上也有跳蚤在捣乱了。接着说:
“我历来不相信什么灵机一动,什么来卜先知,不过,说老实话,斯大林同志,我们战前不是有过一次由铁木辛哥和梅列茨科夫导演的战役战略图上作业演习吗,在那次演习中,我们‘蓝军’一方取胜,就是因为我早就猜透了铁木辛哥和梅列茨科夫的心思。可见我们了解敌人的心理状态,确实有益。”
“那么,现在就猜猜看,希特勒在想什么?”斯大林说,他的眼中闪过忧郁的神色,那眼睛眯缝着,紧蹩着的浓眉下,令人熟悉的金色光辉消失了,“现在是你死我活的‘演习’……我们要在第聂伯河上游,一开头就让希特勒来个嘴啃泥。为此,就要全力以赴。”
德军统帅部目前尚未获悉,苏军集结的各师正准备向斯摩棱斯克方向实施反突击。但是,法西斯德军近日来采取的行动,也规模巨大,远远超出了原计划,而且在其开始展开的阶段,就使苏军统帅部乱了阵脚,苏军的种种企图统成泡影。成为泡影,但又不等干希望的破灭,因为铁木辛哥元帅仍然根据他清醒的估计和现实的可能性,策划着给予敌军的有生力量和技术装备以有力的打击。总司令还对第十六和第二十集团军的最后突围,抱着一线希望。
德军最高统帅部深知红军在防御作战中不屈不挠,深知苏军各级司令部指挥有方,惯会扭转不利战局,深知红军各级指挥员擅长在广大战线上机动兵力兵器。于是,转而另寻出路,探索新的战役战略原则。为此目的,希特勒在森严戒备下,乘专列到达“北方”集团军群所在的苏联领土。这个集团军群的司令是莱布元帅。他的部队,照希特勒的说法,已取得了辉煌之极的胜利,而莱布本人则是最为卓越的战略家和军事思想家。正因为如此,希特勒才把他列为首先会见的人,藉以申除他心头的疑云,进而坚定他那所谓天赐神授的信念。“必须尽快攻占列宁格勒,扫清芬兰湾之敌,使俄国海军进退失据。”这位元首提出要求,“瑞典的矿石能否正常运出,在此一举。”在这里,希特勒头一次说出了从莫斯科方向抽出两个装甲集群的设想。他建议把第三装甲集群调往利匕方向,以配合进攻列宁格勒和“尽快切断莫斯科至列宁格勒之间的铁路。”第二装甲集群要调到东南方向)并且应在那里起决定性作用。
至于莫斯科的命运,则在德军最高统帅部“七月二十三日第三十三号训令的补充命令”中,“早已确定”。
该命令指出:“在斯摩棱斯克地区南翼的局势得到改善以后,‘中央’集团军群应从其所属两个集团军中抽出相当强大的步兵兵团,用以消灭斯摩梭斯克和莫斯科之间的敌军,并以其一翼,长驱直入,继续向东,攻取莫斯科。”
至此,德军最高统帅部承认,他们的“闪击战”暂时难以奏效,于是,赶忙重新修订整个战争计划,把装甲集群调往其他方向,而向装甲集群撤离的地区,又赶忙调来新锐部队。于是就形成这样一个局面,敌第二十四摩托化军马不停蹄地由西向东,而卡恰洛夫的集群则以略快于敌军的速度由东向西,都朝着罗斯拉夫尔以北各自预定的出发地区前进。
其间,还发生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敌军车马喧腾的长长行军纵列走到一片森林沼泽地时,卢卡托夫这一小股人马,象排进捕鼠器里似的被挤到一边。卢卡托夫无计可施,只好耐心等待机会,以便使他带着这一双套马车的白俄罗斯银行纸币,逃离敌人后方。据他观察,这用不了等多久。
第二十六章
司令部是部队的大脑。它的各个处科及其工作人员,就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和协调的机器,这台机器的每一个“零件”都熟 和履行自己的职责。这台机器属下有许多分队,它要向这些分队下达战斗任务,要向每一个散兵坑提供和传递信息,还要存储、计算和解决含有许多未知数的课题,最后协助首长形成作战意图,命令部队行动,并为部队的火器指示目标。如果司令部的各个环节工作出色,那么,不仅敌我作战地带的情况,就是左右相邻地带的情况,也能了如指掌。司令部还要管好后勤单位的工作,以便向前线提供一切必要的物资。这是多么复杂冗繁的工作啊。
司令部之上,”是首长的指挥所。这指挥所应当尽可能靠近前沿,而当部队进攻时,还要随部队移动。指挥所既不同于普通的了望塔,也不同于城市里观察火。清的破旧的消防了望台。但是,它们的使命都是共同的。首长要能从指挥所尽可能远而宽地观察地面情况,再从那里发号施令,指挥部队作战。而首长自已则处于敌人觉察不到的位置。
卡恰洛夫治军的指挥所,近两天来已经移动了两次,现在设在斯托多利谢村附近的森林里。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直到今天早晨之前很满意本集群进攻的进展情况。在开始战斗的第一天,即七月二十三日,这个集群猛打猛冲,把德军的先遣部队赶过贝利切克河和斯托梅契河,收复了八个村庄。只是希尔科夫指挥的坦克第一O四师让人心焦。这个师还在为争夺叶尔尼亚而浴血奋战,因此,到现在还没有前出、至为它指定的出发地区。
卡恰洛夫将军在昏暗的避弹室内,坐在一条用木板钉的小板凳上。这是在森林的边缘上挖的一个避弹室。森林向左右伸展出宽大的两翼,这长长的两翼忽而向前舒展,忽而呈半椭圆和半圆形,弯弯曲曲,而当伸到凹谷和山岗的时候,就在那里放上一片片难以通行的灌木。将军身旁放着一架炮镜,炮镜的三角架上沾满了泥土,炮镜的目镜对准一个狭窄的射孔。
避弹室内闷热,光线暗淡。昨天一场骤雨,在这件中令人心情抑郁不快。虽然有时从密云深处透出几线明亮炽热的阳光,洒到林中空地上,但老天象是还要下上一场倾盆大雨似的。
避弹室一个角落里的小桌上,响起了电话铃声。那个通信兵立即用他嘶哑、低沉的嗓音说:
“是,给一号!”于是把一个带长线的话筒递给将军。
参谋长叶戈罗夫少将从斯托多科谢村报告情况,他的声音听来凝重而文雅。他说,希尔科夫的“方盒子”终于退出战斗,现正赶赴“约会”。这就是说,陷在叶尔尼亚的坦克第一0四师已摆脱开敌人,火速赶向的利索沃奇卡村至科瓦利村一带地区,以便掩护卡恰洛夫集团军级集群正在进攻中的各步兵团的右翼和加快向维奇诺克前进的速度。
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把听筒还给电话员后,在他眼前仿佛出现了正在前进的坦克师。这个师先期派出加强的前方行军警戒分队。然后沿着通向罗斯拉夫尔公路的泥泞破烂的道路,急速前进,而在这条路两侧视力所及的范围内,看得出田野已被侧方行军警戒分队的坦克履带轧得遍布伤痕。这种警戒分队,每队是一个坦克排。后面是喷着油烟的,看不到尽头的坦克纵队……这支劲旅毫无疑问一定能打到斯摩棱斯克。
紧靠卡恰洛夫的宽大避弹室,有两间较小的避弹室,上面也覆盖着许多层木板,木板很厚,用圆形铁箍钉牢。作战组在这两间避弹室工作,这里有侦察参谋、作战参谋以及各兵种的代表。所有情报都集中到这里,再标到图上。
前线厮杀的气氛越来越强烈了,几乎从四面八方都可以嗅到。前方和左侧,火炮、迫击炮一刻不停地射击。从后方的什么地方,传来炸弹的轰隆声,就象有几十个重锤往下猛砸,大地时而发出单调的呻吟,时而发出低沉的嚎叫……后来,从东北方又传来炸弹的爆炸声,卡恰洛夫将军明白,德军的侦察飞机发现了行军中的坦克第一0四师。
作战处的一个中尉轻手轻脚地走进避弹室,没有惊动司令员,径直用红铅笔在地图上做了标记,表明步兵第一四九师已前出至古特地区名利切克河北岸、伏罗希洛沃村以及斯托梅契河北岸。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科着眼看着,判断着形势的变化。情况不容乐观。在他的想象中,被德军占领的大卢基、亚尔采沃和叶尔尼亚连成一线,使他坐卧不安。他指挥的这个集群,实际上是在敌军的半合围中奋战,越往西北,就无异于越加贴近德军的鼻子底下。
电话员又用听筒碰他的肩膀,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没听到电话铃声。叶戈罗夫少将又来电话,报告丘马科夫战役集群的代表卢卡托夫少校来到第一四五师作战地区,而且用一辆双套马车拉来了许多袋白俄罗斯银行的钞票。
“他说和您认识。”叶戈罗夫说。
“认识又怎么样?是不是莫斯科干部部的工作人员?”卡恰洛夫说,毫无任何表情。“不过,好象是个中校。”
“不错,前干部部工作人员。”
“他有什么事?”
“要求我们给他拔一辆载重汽车和派警卫,要把钱送到方面军司令部去。”
“就让你们那儿的财会人员打电话给方而军,联系解决。”
“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叶戈罗夫说。似乎难于启齿,“我还没向你报告最主要的,最令人不快的……”
卡恰洛夫知道,参谋长和他说话如果以“你”相称,就意味着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
“说吧。”卡恰洛夫心平气和地说。
“德国人在为我们安排陷阱……根据俘虏口供,而且我们的侦察部门已经证实。”
“说具体点!”
“附近还有两个步兵军,而且其中一个军正杀气腾腾地准备进攻罗斯拉夫尔,想抄我们的后路。”叶戈罗夫进一步说明。
“报告方面军司令部了没有?”
“报告过了。那儿现在还不太相信,但是,就我所知,已加强了航空侦察。”
“他们要能掩护我们的后方战好了。”
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也不愿相信,他的军队集群会面临如此严重的威胁。但是,不安总是遮不住希望的光辉。他属下的这些师是在和四个集群的强大兵力协同作战,而且戈罗多维科夫的骑兵马上就会打击德军的后方。
参谋长知道,司令员正在考虑他说的话,他沉默了片刻后,接着说:
“这个卢卡托夫的事怎么办?我们的财会人员现在第二梯队。反正得给他派汽车和警卫。”
“由敌人后方钻出来,居然没带警卫人员,反到这儿来要护送队?!”卡恰洛夫的话中带着愠怒。
“他就在旁边。让他自己说吧!”
卡恰洛夫听到叶戈罗夫将军向卢卡托夫说了句什么话,随后,那位干部部工作人员的半已遗忘的嗓音,传到他的耳鼓。他和此人在莫斯科曾见过几次,也交谈过。
“您好,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卢卡托夫强打精神问候。“感谢您的关怀和款待。”
“这是什么意思?”卡恰洛夫冷淡地问。
“我象是从沼泽里爬出来的怪物,来到您这里!浑身湿透了!饿得象狼一样!”
“换过衣服,吃饱了吗?”
“正是。一切都好极了,可现在我要向您要汽车和可靠的警卫!”卢卡托夫简要说明了原委。说他这个小队竟然有人在敌人的后方,图谋不轨,要加害于他,企图抢走国家的钱财。只是碰巧才得了救,一个战士一枪打死了那个图财害命的中土。
“擅自用刑?!”卡恰洛夫警觉起来。
“差不多!但没有别的办法。”
“把话筒递给叶戈罗夫将军,”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命令卢卡托夫。他对参谋长说:“我们要派财会人员接卢卡托夫的这些钱,送到方面军司令部去。卢卡托夫和他带领的小组,要交给我们的检察机关,认真查处。他们擅自用刑,枪毙了一个中士。他们有人以为,或者实际就是如此,中士的冲锋枪对准了卢卡托夫……这样不就可以随便杀人了,说是仿佛觉得,那个人的枪口对准的不是德国人,而是指挥员,于是一枪就撂倒了他……要查明情况,严肃战时法纪。有罪者罚,无辜者奖,甚至给予荣誉。”
善哉此言……只是卡恰洛夫将军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在战火纷飞、血肉模糊中震谏不已而又不知所从的命运,并没有加惠于他,并没有为他主持公道和正义,竟然让他忍受比战死还要严酷的冤屈。这是后话。事态正严峻地、无法阻止地发展着。
第二十七章
身材魁梧,而且象年轻人那样匀称,淡蓝色的眼睛眯缝着,闪着精明的光芒,轮廓分明的嘴角上挂着笑意,牙齿象珍珠般闪亮,还有那白皙的高额头和深棕色的浓发,这是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罗科索夫斯基的一幅远未勾勒完毕的肖像。但是,引人注目的男性美和骑兵风度,并不是他的主要特征。这位四十五岁的少将最动人之处,是他随时随地助人为乐,而且善与人同,能和各种不同性格的人心曲相通,而对于那些视军人职守形同生命,而不是单纯“履行义务”的人,更是推心置腹,真诚相待……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哗众取宠的痕迹。因此,他就象一概泉水会引来一片绿色葱箱一样,很有一些仰慕者。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的过去,同他的同龄人,同他在骑兵部队的战友相比,略有不同。他生于俄罗斯内地的大卢基市。父亲是波兰人,在铁路上当火车司机,母亲是一位纯朴的俄罗斯妇女。这个未来的骁将在波兰王国首都华沙度过了童年。
当时,波兰王国是俄罗斯帝国的西部边区。科斯佳①十四岁丧父,他先后当过杂工、纺织工和石匠,备尝过劳苦艰辛。
第一次世界大战炮声隆隆,年仅十八岁的罗科索夫斯基志愿参了军,他要求当骑兵,后来成为第五骑兵师驻卡尔戈波尔的龙骑兵团士官。初经战斗,他就表现出是一个纵马挥刀、勇不可挡的骑兵,因而受到奖赏,得了一枚乔治十字章。
一九一九年,罗科索夫斯基加入了赤卫队。入了党,参加了清剿乌克兰反革命军队、无政府主义者、高尔察克以及谢苗诺夫等匪帮的战斗,并为消灭外贝加尔、滨海边区和蒙古境内的白匪,贡献了自己的力量。由于作战勇敢,战功卓著,红色骑兵罗科索夫斯基早在内战年代就荣获了两枚红旗勋章。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听从命运的安排,成为一位终生不渝的军人,祖国的一名卫士……
科斯佳先父曾经期望儿子也走他的路,当一名火车司机,父亲几次对家人讲过,说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职业,说当扬旗抬起平直的臂膀,让火车向下一站行驶,而火车司机护然就是这段路上权威的主人的时候,那该是多么令人高兴和快慰啊。儿子科斯佳在红军里循着“阶梯”步步高升,当过骑兵连连长,独立营营长,后来当了骑兵师师长……再往后,到指挥员进修班学习,几年后又到伏龙芝军事学院附属首长进修班学习,这中间,他就有过类似父亲那样的感受……他觉得,现在,在他这样功勋卓著,久经考验,多次荣膺高级奖赏,年纪尚且不大的军人面前,“生活的扬旗”是永远不会降下去了。可是,当他荣任驻萨马拉的骑兵第七师师长的时候,又感到这是对他过分的钟爱和特殊的信任。他知道,一个师,已经不是一个骑兵连,师辖有好几个骑兵团和炮兵团,他重任在肩,必须使属下的数千名红军战土个个训练有素。
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如果你没有因功成名就,飞黄腾达而冲昏了头脑,如果你没有因战功赫赫,前程似锦而蒙蔽了眼睛,那么,你的品德和才能迟早会得到应有的评价,你的职位迟早也会晋升,有更重要的工作要你去做……不过,到那时,你也许已经淡泊功名,不再大喜过望而自我陶醉了。每一次在野外,在指挥所,或在司令部的例行“演习”,你就不会以为这是假想虚构,逢场作戏,而一定会透过这演习,隐约看到由于两个世界的冲突而必然爆发的艰苦卓绝的搏斗。
自然,一旦你要和这个倾注了不少心血而深有感情的师分手时,你就会象一个调琴师那样,用手轻轻触键,那钢琴发出的每一个音响,你都觉得熟悉而亲切,同样,你对这个师的每一个分队都觉得难以割舍,心头有一种难以压抑的惆怅。但是,如果你,罗科索夫斯基受命任骑兵军,后来又任机械化军军长,那么你昨日的惆怅就会随同昨日的消逝而烟消云散,就象四季时序的自然更替一样。
在一个人平凡忙乱的生活中,发生意想不到、莫名其妙的不幸,是常有的事。一九三七年就是这种情况。无端逮捕,罗织罪名,动辄诬陷里通外国,出卖情报的事,时有发生。这些罪名完全是仇恨十月革命的暗藏敌人编造的,他们幻想着恢复旧秩序,夺回失去的财富,为此目的,他们费尽心机消弱红军的骨干,在党内和党的领导者中间,散布不和。他们给苏联人民带来了种种不幸。但是,康斯坦丁·罗科索夫斯基没有被压垮,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耿耿于怀。他对眼前发生的事深为理解,他仍象内战时期那样,坚韧不拔、信心百倍地投入了挽救自己和同志们命运的斗争……
他从青年时代起就牢记着在哪本书里读过的一句话,说摹仿不是抄袭。这就是说,学习伟人巨匠的工作方法,锤炼自己的工作能力,有所师法,才能有所创造。这个想法就象闪闪发光的金字,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事情是这样的,三十年代初,他任驻萨马拉的骑兵第七师师长,这个师在骑兵第三军的编成内,军长是铁木辛哥。罗科索夫斯基常想,他应当时刻牢记,要在日常与部属相处中间,在练兵场上,尽力学习军长的样子。后来,他自己成了骑兵第五军军长,就不那么再俯首帖耳,倾听铁木辛哥的教诲了,后来,同格奥尔吉·朱可夫共事也是如此,他第一次在他的领导下,是在基辅军区部队向比萨拉比亚进军①的前夕。
①一九四0年六月,苏军进驻比萨拉比亚。——译者
这时,已经说不上什么摹仿了,他,罗科索夫斯基已经和过去默认过的恩师比肩而立,平起平坐了,他善于从了望塔上极目四望,想象得出敌我双方在广大空间中的布势和战线的走向,对双方兵力做出判断之后,即使心中狐疑不定,仍然要定下决心,而且让部属也以为这是唯一正确的决心。勇敢,刚毅,这使他同铁木辛哥、朱可夫有了共同语言。不过,罗科索夫斯基又有许多不同于他们的地方。他挥洒谈吐,善于以理服人,很会在自己的一周围造成一种彼此信任、亲密无间,而又毫不让人感到拘谨、紧张的气氛。他永远保持他的本色。
一九四一年七月上半月的一夭,总参谋长朱可夫在最高统帅部大本营照例做苏德战场战况报告,斯大林突如其来,另起话头:
“朱可夫同志,机械化第九军在卢茨克和沃伦斯基新城附近的战斗中,打得出色。”斯大林的语调显得稳重而自信,“我们已经给许多军政干部,其中包括这个军的军长,授了勋……”
“是的,斯大林同志。”朱可夫说。
斯大林继续说下去:“您在评论西南战线的时候,也常常夸奖这个机械化第九军打得出色。这个军确实是佼佼者吗?”
“打得很稳,斯大林同志。在第五集团军,这是主要突击力量……”朱可夫回答,“善于快速机动,对翼侧的掩护,也 密周到,而且,防守顽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九军军长是罗科索夫斯基将军吧?”
“是的,斯大林同志。”
“就是您和铁木辛哥在给我的信中提到的那个无端被诬陷的罗科索夫斯基吗?”
“是的,就是他。您看,我们没有看错。”
“我看,你们是对的,”斯大林表示同意,但声色俱厉。他用征询别人意见的目光,看了看坐在长桌边的莫洛托夫和海军人民委员库兹涅佐夫,“可现在,我想的是什么,我们在斯摩棱斯克地区,最没把握。德军已突向亚尔采沃,现正进攻维亚兹马。这直接威胁到莫斯科。我们要不要把罗科索夫斯基调到亚尔采沃
去?”
“不行,斯大林同志。这样我们就抽空了第五集团军,德军就会畅通无阻冲向日托米尔和基辅。”朱可夫心情压抑,反驳说,“绝不可……”
“您没领会我的意思,”斯大林象大家习以为常的那样,先揉碎了两根“弗罗尔公爵夫人”牌香烟,然后往烟斗里装烟,“我指的是罗科索夫斯基本人。要任命他为集团军司令员,给他一个任务,就是不让德军靠近亚尔采沃,也不让他们强渡沃皮河。”
朱可夫默然,他看着斯大林,陷入深思。
“为什么沉默?”斯大林严厉地问他,“也许,您不同意,不仅应当增调预备队和技术装备,而且应当选派精明可靠的指挥干部,去帮助西方面军吗?”
“同意……我们再另选别人到西南方面军,顶替罗科索夫斯基……但是,我们在西方面军,怎么才能给他凑出一个集团军来呢?……免去一个预备队集团军司令员的职务?”
“不!”斯大林坚决反对,“这要让铁木辛哥去考虑。应当把突围出来的部队,收拢起来……加以整编!从第十九集团军中抽出一部分兵力……这个集团军快垮了!”
“没有不同意见。”朱可夫认为问题已经解决,简短地回答。
“我有个问题,斯大林同志。”莫洛托夫微笑着,突然说,“早就想问你,你怎么总是揉碎那些纸烟?为什么不让他们给你弄点烟草来?……”
“当然可以……可以让他们弄点烟草来,装到烟斗里抽。但为什么呢?装烟斗,可以说是一种令人愉快的程序……不是动手指,而是动脑子。”
“懂了。”莫洛托夫轻轻笑了起来,“你是从烟斗里吸取思想的。”
“可你认为,是从手指间吸取思想吗?”斯大林划亮火柴,他的眼里闪出年轻人才有的狡 ,“比如,我现在就有一个关于国际方面的问题,这事是莫洛托夫同志主管的……我们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莫洛托夫应声回答,“特别是在人民委员会主席斯大林同志于七月八日和十日两次接见英国驻苏大使斯坦福德·克里普斯,并同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同志一起同该大使进行谈判以后。近几天,外交人员委员已经拟好了苏联和英国政府关干对法西斯德国联合作战的协定,而且事先已和英国大使达成协议……商定今天就签字。”莫洛托夫打开一个用红绸包着的卷宗,推到斯大林面前。
“我可以走了吗?”朱可夫“立正”问道。
“我呢?”库兹涅佐夫也从桌边站起来。
斯大林从嘴里拿下烟斗,向他们颔首,表示同意。
第二十八章
帐篷的帘子撩起,门外是笼罩着蓝色雾感的森林。罗科索夫斯基躺在铺着薄褥子的窄小铁床上,上面盖着雨衣。他把刺人的粗毛毯向身上拉拉,看着外面的森林。他象被推了一下似的突然醒来,但仍感到没睡足。这时天将破晓,林中的夜暗刚刚开始退去,满可以再睡一会儿。不过,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已经没有睡意了,他掀开毯子,象被烫了一下,从床上一跃而起。帐篷里的草上沾满了寒露,今夭将军破例脱靴而眠,为的是让两脚歇歇。他又盖上毯子躺下:“索性再躺五分钟……”
草上的露水仿佛使他清醒过来,想起了夜里的怪梦……
罗科索夫斯基在明斯克公路干线和通往维亚兹马的一条短路相交的路口上,遇到了丘马科夫将军,匆匆一别,已有两个星期了,可和他的一席谈话,始终没有忘记。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问及丘马科夫经过几次战斗之后,主要经验是什么,他常忆起丘马科夫那一番回答。当时,觉得他的话未免老生常谈,人人尽知:“……要把最大力量用于对坦克防御和必须掌握一部分炮兵反坦克预备队……还有通信……”今天,他在梦中朦朦胧胧又听到了这些话,但不知为什么,此话不是出自丘马科夫将军,而是出自他已故的父亲克萨维里·尤素福之口。这真是奇而又奇的怪事,因为父亲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梦中,都是默默无言的,虽然他的眼中总是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喀怪神色。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非常清楚,已故父亲为什么要责怪他,每次醒来,他都觉得,他在父亲面前有无法挽回的罪过,因此心清沉重,闷闷不乐。他原叫康斯坦丁·克萨维里耶维奇,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在二十年代,会改名康斯坦丁诺维奇,当时是为了省事,因为各种材料中,克萨维里这个字往往写错。最后,他将错就错,索性就不再自称克萨维里耶维奇了。
岁月流逝,他的见识和才智大有长进,这才知道,慈爱父母的姓氏是神圣不可亵读的,这时,他才如梦初醒,开始感到心中有愧,这负疚之情常常转化为梦,在依稀的梦境中看到遥不可及、记忆模糊的父亲的面影。
罗科索夫斯基将军并不迷信,他不信什么凶兆和恶梦,但是,今天的梦毫无缘由地使他不安,使他心中烦乱,使他不由得思前想后。说不定由哪里飞来横祸。其实每日每时都应当有所准备,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他知道,他和他的部队正处在战争的风口浪尖上。
他仿佛透过并不遥远的空间,看到了那座笼罩在神奇传说中的,本身就是一部俄国军事史的古城——斯摩棱斯克。现在,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斯摩棱斯克象俄罗斯土地上顶天立地的巨岩,那样巍峨雄壮,这座城一直站在敌军入侵的狂涛恶浪之中。它挺立着,战斗着,在战斗中召唤俄罗斯远近各路的援兵……
昨天晚上,联络军官别祖索夫大尉从卢金将军的第十六集团军归来。他那张有着深陷的褐色眼睛的脸,显得困乏、颓唐,但他的情绪看来兴奋而激昂。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知道,离此地不远,在通过第聂伯河的索洛维耶沃和拉恰两个渡口,几千辆汽车,几万名伤兵、逃难者和突围人员,一定会乱成一团,在那里你死我活地争吵,他想象得出,别祖索夫大尉此番是在不断的轰炸下和连绵的炮火中,从人群夹缝中钻过来的。此刻,他感到自己是战场上的幸运儿,仿佛从“另一世界”回来一样。当别祖索夫大尉前言不搭后语地报告了他在斯摩棱斯克和在卢金将军的部队所见所闻的时候,罗科索夫斯基觉得,就象他亲临其境,到了那战斗的俄罗斯古城一样,同时也和别祖索夫大尉一样,心潮激荡,这是一种只有目睹雄伟壮丽得超乎想象、难以描摹的景象时,才有的那种肃然起敬、诚惶诚恐的心情。
大尉随身带回了一份第十六集团军司令部给方面军司令部的战斗报告副本,这是用破烂的复写纸打印的,但字迹还清晰。
卢金将军激动地写道;
“从七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六日,敌人决定加强在斯摩棱斯克的守备部队。德军步兵第八军步兵第一三七师已沿第聂伯河北岸出动,准备突击由西向斯摩棱斯克东区进攻的步兵第一五二师的后方。步兵第一五二师师长切尔内舍夫上校沉着镇定。他以两个团进攻,留下两个团做预备队(其中一个团是在亚历山大罗夫领导下由十九、二十以及其他集团军打散的部队组建的)。清晨,据侦察部门告知,敌军步兵、火炮和汽车组成的庞大纵队正在斯摩棱斯克以西我步兵第六六四团前沿的树林内集结。切尔内舍夫上校抓住有利时机,以四个炮兵团、两个炮兵营,统帅部预备队的两个炮兵团,以及车载双联装和四联装高射机枪火力,对预先瞄好的目标猛烈开火。敌军阵营顿时大乱。
阿拉赫韦尔江少校指挥的步兵第六四六团和亚历山大罗夫上校指挥的“拼凑而来”的步兵团,先敌展开,转入进攻。战斗时间短促,但敌军损失惨重。这实际上就是敌第九集团军所属步兵第八军补充了奥地利士兵的步兵第一三七师。
缴获了大量战利品,俘敌三百余人。我军许多兵士装备上了德造冲锋枪……”
接着,卢金将军在给方面军的报告中写道,此间,游击队表现出前所未闻的勇敢、英雄气概,以及同部队协调行动的能力,他们开始给予集团军以不小的帮助。领导这支游击队的是莫斯科派来的“老爹”——尼基福尔·扎哈罗维奇·科利亚达,他是一个胆识非凡,勇敢出奇的人。
报告里提到的这个尼基福尔·科利亚达,勾起了罗科索夫斯基的回忆,他想起了内战时期他在步兵第三十五师任骑兵第三十五团团长时那些遥远的往事。当时,罗科索夫斯基那个团驻在热尔图林斯卡亚村一带,负责封锁苏蒙边境地段,以防苏哈列夫匪帮和温甘伦男爵大股白匪骑兵的袭击。在那个时候,他就对滨海地区军事委员尼基福尔·扎哈罗维奇·科利亚达的名字,久有所闻。还有一个名声最大的远东游击队领导人彼得·谢京金,当时他也在领导游击运动,但是在西伯利亚。在对温甘伦匪帮作战期间,谢京金的队伍同罗科索夫斯基的骑兵团合并……谢京金和罗科索夫斯基因在热尔图林斯卡亚村作战有功,两人同时荣获红旗勋章,于是就有传闻,说俘获混甘伦男爵者似乎是他——康斯坦丁·罗科索夫斯基,结果他不得不提出书面声明,说情况并非如此。俘获这股白匪头目的是蒙古人民革命军,事后才把他转交给游击队,而罗科索夫斯基不过是进行了审问,命令押送到诺沃辛比尔斯克,由革命法庭将这个男爵判处死刑。
后来,在二十年代末,彼得·谢京金任蒙古边防部队教官,罗科索夫斯基任蒙古骑兵师教官。谢京金去世时,罗科索夫斯基曾亲眼目睹……而当年是滨海地区现在是斯摩波斯克地区游击队领导者的尼基福尔·科利亚达的形象,此刻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是啊,战争是力量的检验。温甘伦·冯·施特恩贝格早已尸骨无存。当年这个波罗的海之滨的德国人曾经痴心妄想,从东方袭击并消灭苏维埃政权。而现在,古德里安这个德国佬正从西方以空前强大的兵力袭击俄国,他,罗科索夫斯基受命要在最紧要的方向上顶住这支强敌。
最紧要的方向……亚尔采沃、沃皮河和明斯克——莫斯科公路干线。法西斯德国“中央”集团军群的大队装甲坦克宛如一张弯弓,扣上了强劲的利箭,那钢铁的箭头直指这个地区。这一点,早在罗科索夫斯基少将到西方面军司令部卡斯纳驻地去见方面军军事委员和政治部主任列斯捷夫。大家都脸色阴沉,心情郁闷。只是当罗科索夫斯基报告遵命前来“接受任务”时,铁木辛哥才微微笑了一下,并紧紧地握手,表示对他久盼重逢的心情……当年在骑兵时的战友再次相会。铁木辛哥就从这里提起话头。
“骑兵的陈旧战术要统统忘掉。你现在的任务是对付敌强大的坦克和摩托化兵团。”接着简要地谈了西方面军的形势。就罗科索夫斯基将军的理解,他的谈话可以归结为一点,敌“中央”集团军群已在几个地段上突破了我军防御,深人苏联内地,其主要目的就是要合围和消灭涅韦尔、斯摩棱斯克和莫吉廖夫地区的红军兵团。德军已在许多方面得手,认为莫斯科战略方向上的苏联红军已经疲于奔命,不堪一击,于是决定无需再等在西部地区与“被围”苏军作战的第九和第二野战集团军的到来,就径直以第二和第三装甲集群在几个方向上分割西方面军,并向莫斯科挺进。
罗科索夫斯基到司令部作战处和情报处转了一圈后,心绪不佳。由于和科涅夫的第十九集团军、叶尔沙科夫的第二十二集团军失去联系,这两个处的工作人员十分焦急。有几个头脑发热的人甚至提出应该对科涅夫将军以军法论罪,虽然谁也不知道,科涅夫所在地区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空袭警报拉响,无法再到司令部各处去巡视。稍顷,开始了长时间的密集轰炸。有一部分掩护司令部驻地的高射炮连,被德军炮火压制下去,那些轰炸机蛮横无耻地向建筑物、地窖和汽车俯冲……这种情况,罗科索夫斯基还从来没有见过……司令部受到很大损失。
在向维亚兹马行进途中,他的脑海里响起了铁木辛哥元帅临别时的话:
“正常的兵力补充即将解决,我们先给你两三个师,以解燃眉之急,你可以收罗任何部队,组织对亚尔采沃地区之敌的反击。”同时授予他一纸公文,说罗科索夫斯基少将有全权以西方面军军事委员会的名义行事。
这可能是铁木辛哥以”苏联国防人民委员”的名义签署的最后几份文件之一,因为再过两天,中央委员会政治局就决定将此职转委斯大林,铁木辛哥则集中精力担任西方向总司令的职务。
入夜,维亚兹马附近的明斯克——莫斯科公路干线上开始车马喧嚣,没有人再担心德军轰炸机的袭击了。但是,罗科索夫斯基率领的汽车队总是时走时停。他坐的是经过伪装的吉斯-101牌小轿车。参谋长谢尔盖·巴甫洛维奇塔拉索夫坐在后面一辆载重车的驾驶室里。这辆载重汽车的车厢里和架有四联装高射机枪的汽车里,都坐有二十多个军官。这些人多数精通步兵专业,他们刚刚毕业于伏龙芝军事学院。这就是罗科索夫斯基少将的军队集群司令部。
就在明斯克至莫斯科的公路于线上,司令部开始了工作,象筑起一堵坚实的拦河大坝一样,阻住了步行者和车队的行进。罗科索夫斯基亲自和司令部人员一起,查清了向维亚兹马方向去的都是些什么队伍。这是一些被德军打散的我军部队残部,有的是成群结队的冲出合围的人员,再有一些则是脱离部队的散兵游勇。于是,在他们中间,指派了负责人,登记了他们的姓名和他们以前所在部队的番号,并在地图上准确指明他们应立即前去的地点。这些地点大都分布在沃皮河附近的树林巾,大明斯克至莫斯科公路干线的两侧,以及距亚尔采沃不远处。没有地图的人,立即用白纸画出草图,标上方位物。每个指定的负责人应到指定地点向罗科索夫斯基司令部报到……
黎明时分,由维亚兹马到亚尔采沃一线,那活跃的人的长河开始倒流。只有载着伤员的汽车和逃难者道着潮流继续行进。
正如罗科索夫斯基将军所预料的,敌人进逼莫斯科一路经过的主要地点,不可能全不设防。在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到达亚尔采沃地区之前,苏联英雄米哈伊洛夫上校指挥的坦克第一0一师,已由北高加索军区来到沃皮河,占领防御。在亚尔采沃以东,基里洛夫上校指挥的步兵第三十八师正在挖堑壕,该师原属第十九集团军,是在撤退时与科涅夫将军司令部失去联系的。在亚尔采沃以南,亚历山大·伊里奇利久科夫上校的混编部队也已在第聂伯河各渡口组织防御。在维亚兹马至亚尔采沃之间的那段明斯克——莫斯科公路干线上的分队和部队,则集结于靠近沃皮河的森林里。坦克第一0一师土气旺盛,力量抽当可观。这个师的两个坦克团和两个摩步团,连同师长掌握的预备队在内,总计有四百一十五辆坦克,其中有三百一十八辆足轻型的旧式坦克。师长掌握的预备队有五辆“克利姆·伏罗希洛夫”(K B)重型坦克和十辆T—34型坦克。该师除有坦克团和摩步团外,还有两个炮兵团,一个独立侦察营和一个独立工兵营……
当敌军渡过河,占领亚尔采沃的时候,如果沃皮河附近没有相当可观的兵力.苏军就可能坚持不住了。霍特的装甲兵团,古德里安的装甲集群的第七和第十二装甲师。以及摩托化部队,还有空降在亚尔采沃西北的部队,都集中向这里突击。敌军每天都发起进攻,与此同时,还有飞机的狂轰滥炸,火炮和迫击炮的猛烈轰击。
罗科索夫斯基将军的军队集群的防御,坚不可摧。这不仅仅是由于他们打得顽强,而且还由于兵力部署得当,火器的机动也及时而准确。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差不多重新改组了集群的司令部:方面军司令部把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维诺格拉多夫的机械化第七军司令部的原班人马和所有技术手段,全部转交给罗科索夫斯基。维诺格拉多夫是内战时期的老兵,是一员经验丰富的战将,他在苏芬战争中建有奇功。他精力充沛,坚韧不拔,改任罗科索夫斯基的副手。司令部参谋长是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马利宁上校。马利宁曾任某高等军事学校战术系主任,精通参谋业务。罗科索夫斯基的左膀右臂如此得力,真如释重负一般。
七月二十七日,敌庞大的装甲纵队企图在索洛维耶沃地区摧垮我军防御,夺取第聂伯河东岸的登陆场,第四十四军所属米龙诺夫上校的步兵第一0八师及时赶到,从行进间投入战斗,帮助打退和击败了敌部分坦克。同日,西方向总司令命令瓦西里·亚历山大罗维奇·尤什凯维奇少将的步兵第四十四军归罗科索夫斯基将军指挥。
七月二十八日是具有重要意义的第一次进攻战斗,即铁木辛哥部署的,以五个集团军级集群在斯摩棱斯克方向发起突击战役的一部分。不可能再早些发动突击,因为德军已冲向维亚兹马,罗科索夫斯基只能采取守势……
一想到进攻战役马上就要开始,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就如坐针毯,他猛地从那张不舒服的床上跳下来。
“真守够了!”他自言自语着,开始穿靴子。
第二十九章
旭日从雾气笼罩的天际冉冉升起,还没有照亮极林和松林的树梢。但是,天已经亮了,特别是在前面,在亚尔采沃郊区,在乱石和积土中间隐蔽着德军第一道防线的地方,显得更亮。在。离森林边缘不远的浓荫深处,有一株久经沧桑的老枫树,观察哨的平台就架设在这棵树顶上,这里有一架炮镜。罗科索夫斯基不时透过炮镜了望。这片莽莽苍苍的森林紧紧围绕着亚尔采沃,沃皮河从中流过,垂柳夹岸,将该城一分为二。向右看,是通往维亚兹马的黑色铁路路基,越过铁路再往前看,则是渺无人迹的公路,它象一条长长的灰色带子……又象一条静止不动的河流。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甚至树梢上也没有一丝儿风,或许风早已溜过去了。看来很不习惯:通过炮镜的目镜观察,大地和地物不象往常那样颤抖。刚才,罗科索夫斯基顺着高大结实而粗糙的木梯攀援上来的这个观察哨,是坦克第一0一师师长的观察哨。这里距亚尔采沃近在飓尺。旁边一棵树上还有一个平台,那上面又架了一台师长专用的炮镜。
在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看来,这座城市犹如一片满目荒凉、肮脏不堪的巨大墓场。就目光所及,到处是耸立在被烧毁的房屋瓦砾中的烟囱。好象有一股烧焦的气味,虽然空气是那样宁静、清醇而透明、座座被烟熏黑的烟囱、颇似一块块墓碑。这些烟囱之所以能劫后余生、巍然屹立,其奥秘究竟在哪里?
红色信号弹在我军阵地前沿突然升起,飞向高空,划出一个圆弧,落入敌军方向。此时,在后方,在遥远的天边,太阳露出云层,照亮了亚尔采沃和沃皮河两岸茂密的绿色树丛。靠近森林处,有一溜浓黑而宽阔的树影向左右两侧伸展开去,刚好遮盖了我军坦克团的出发阵地,使人看不真切。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在树丛下垂枝叶的掩映中间,看到了坦克……真多啊!这些坦克几乎同时喷出了灰黑的浓烟,开始出动。
各团分两个梯次,以连的“线式”战斗队形发起进攻。从坦克开始冲击时,我军火炮和迫击炮同时向事先侦察清楚的敌军火力点和阵地轰击……步兵第三十八师的各步兵营蜂拥而上。从部队发起攻击的地方,突然有一股忽强忽弱的气流,迎面吹来。树梢在颤抖,观察哨脚下的木板嘎嘎作响,从炮镜的目镜中观察,战场简直象上天入地一样大幅度起伏。罗科索夫斯基将军双眉紧贴着目镜的橡皮罩,以熟练的动作调了调垂直瞄准具。
顷刻间,他觉得,好象不是坦克和步兵在向亚尔采沃近郊逼近,而是他和观察哨同森林一道缓缓向后飘移似的。
德军前不久强渡过沃皮河,占领亚尔采沃,连日来攻击我军防御阵地,寻找我防御上的薄弱环节,准备大举向莫斯科方向猛扑。他们万没料到,苏军会发动攻击,就象碰到了从角落里打出的冷枪似的,被弄得晕头转向。有一段时间敌人没有还击,敌军阵地上一片死寂,就可以说明这一点。但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
从枫树顶上观察,一目了然,德军前沿的掩体突然变得轮廓清晰,机枪和冲锋枪开始射击,火星闪闪,从被毁房屋的地下室通风孔,从烟囱后面,以及不知从什么地方,大口径机枪射出拖着光尾的子弹,那些子弹急速飞去,画出一条条略微弯曲的闪光弹迹。断垣残壁中的一门门加农炮,向坦克直接瞄准开火。其中有一门大炮被我军炮弹直接命中,猛然间这炮直挺挺地在炮架上竖起,仿佛这炮长出了两只铁足,就这样直立了片刻,紧接着象一个无形的巨物,轰的一声朝后瘫塌下去,把装甲护板甩到一旁,周围的炮手也被轰倒。
我军的一辆轻型坦克被击中起火。坦克的上盖打开,有三个穿黑色连衣裤的身影先后迅速跳了出来。坦克手分散跑开,卧倒,就在这时,被击中的坦克上面,有火光和烟雾冲出。从远处看,那炮塔就象狂风吹走了人头上的帽子一般,轻飘飘地飞离坦克而去。
各先遣坦克连已冲进亚尔采沃,德军坦克迎面开来,予以还击。我军 T—26型和T型轻型履带式坦克多被击中,被烧毁或停止不动者越来越多。不过,T—34型和KB型坦克目前还难以击毁。罗科索夫斯基紧紧盯着冲在前面的那辆KB型坦克。这辆坦克如入无人之境,冲倒断垣残壁,不停顿地在纵贯全城直抵沃皮河岸的市中心大街上穿行,而且不断地开枪开炮。几乎每一发炮弹都能击中和摧毁目标。德军有几辆坦克和几门大炮也对准这辆坦克开火还击。看得见,那些炮弹宛如一团团队球一般,被这重型坦克的装甲弹了回去,要不,那些“金属块”就钻进厚钢板,象参差不齐的坏牙一样嵌在那里。
战场上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浓烟在地面上蔓延,笼罩了整个亚尔采沃城,敌军就在这烟尘遮盖下,急急撤回沃度河西岸。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听得到米哈依洛夫上校下达命令的嗓音,他正在旁边的观察哨平台上,通过无线电台命令坦克第二0三团团长莫兹格沃依和冲在前面的坦克连连长科罗利尼科夫①中尉,占领沃度河上的桥梁,固守河右岸,保证步兵夺取登陆场。敌军炮兵连从沃皮河右岸和公路以西的高地上向我军坦克射击,莫兹格沃依显然已请求炮兵火力予以压制。高地上的萨普雷金诺村,房屋已全被焚毁。罗科索夫斯基看得清清楚楚,德军每一次开炮,阵地前面就卷起一股烟尘。
“现在‘收拾’萨普雷金诺村!”米哈依洛夫对某人的请求表示同意,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
此时,下面有人叫罗科索夫斯基:
“少将同志,请您立即回司令部!”
“莫非出了什么事……什么地方给打开缺口了……”罗科索夫斯基的心紧缩了。他急忙下梯而去。
与此同时,争夺亚尔采沃的战斗仍在继续。坦克第一0一师和步兵第三十八师,为了争夺这个夹在斯摩棱斯克和维亚兹马之间森林深处的城市,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军几十辆坦克中弹起火,僵卧不动,亚尔采沃城中,战士们浴血苦战,陈尸街头。而遭罗科索夫斯基集团军级集群突然打击,惊魂未定的敌军,伤亡更大。
尼古拉·科罗利尼科夫中尉乘坐T—26型坦克,按照营长的指示,率领所属坦克连在第二梯队。他这辆坦克的乘员虽初上战场(充其量不过是第二次上阵〕,但训练有素。坦克中有三个人,除科罗利尼科夫外,还有驾驶员索罗金中士和炮手兼装填手亚库舍夫中士。在开始战斗的最初几分钟,科罗利尼科夫通过观察孔看到,第一梯队的第一连和第三连,被击毁的坦克越来越多。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恐惧,想到,在这些燃烧的坦克中,同自己比简战斗的战友纷纷阵亡……
①科罗利尼科夫现为预备役军官,住在沃罗涅什市。——作者
在营的进攻战斗队形中,毫无遮拦的漏洞逐渐增多。应当加快进攻速度。科罗利尼科夫所在的坦克里面,由于火药的燃烧味和烟尘味显得空间,难以呼吸。T—26型坦克震颤着,颠簸着,随着履带的上下起伏而左右摇摆。但是,四十毫米口径的火炮却不知疲倦地射出炮弹。现在,科罗利尼科夫看到,有四辆德军坦克从倒塌的房屋中冲向我一线,冲击坦克的翼侧。
“装穿甲弹!”中尉发出若断若续的口令。
“穿甲弹装填完毕!”亚库舍夫中士声音嘶哑,应声回答。
德军一辆坦克刚刚出现在瞄准具的十字标线上,科罗利尼科夫立即开炮。炮弹准确命中那辆坦克的观察孔,接着犹如吞进什么东西一般,痉挛地抽搐了一下,就哑然不动了。后面的一辆坦克稍微偏转方向,以侧面承受科罗利尼科夫火炮的再次射击。结果,这辆坦克又被穿甲弹击伤,在原地打转。坦克乘员从车中跳出,不顾有被机枪扫射的危险……另两辆坦克倒退回掩体。
团长莫兹格沃依少校的KB型坦克在我军坦克继续冲击的队形中,略微靠前,法西斯德军集中火力,向这辆坦克猛烈射击。德军打得很准,一次又一次地击起浓密的火花,这辆重型坦克由于连连被炮弹击中,炮塔上不时闪出火苗。但是人B型坦克的装甲抗得住任何的冲击力和火力。还可以看到,曳着火光的溶化弹体陷在装甲板上。
索罗金中士驾驶着科罗利尼科夫中尉所在的坦克,寸步不离,走在团长的重型坦克后面,这就是说,这个连的坦克在后面和左右两侧行进。
德军还没有来得及炸毁沃皮河上的桥梁。他们从没想过,俄军会冲进亚尔采沃,因而,我坦克才出敌不意,打乱了德军的战斗队形,冲进城中的废墟,越过亚尔采沃车站的铁路路基,到达“五一”农庄以北的明斯克至莫斯科的公路。
莫兹格沃依的坦克停在公路上,这是非常有利的地形,水沟后面的陡峭路基遮住了坦克的下部,从炮塔内可以越过路基,清楚看到萨普雷金诺村,而且可以弹无虚发,打击驻在村里的德军炮连和廉集的成群坦克。科罗利尼科夫中尉也命令索罗金把坦克停在公路上。左右两侧我们的坦克也随后跟上。密集的置敌于死地的火力,向萨普雷金诺村射击。
后面不断听到迫击炮弹的爆炸声。就是说,附近或不远处,驻有德军迫击炮连。既要提高警惕,又要不停止射击。但是,我军和德军燃烧着的坦克冒出的浓烟,履带的滚动,炮弹、迫击炮弹的爆炸,以及坦克火炮的射击,卷起滚滚烟尘,迷盲了科罗利尼科夫的眼睛。不得不透过不时减弱下来的烟尘帷幕,对准突然出现的任何一个黑点,胡乱射击。
科罗利尼科夫心中不安,打开炮塔盖,看到天上出现黑压压飞来一片轰炸机群。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向斯摩棱斯克方向飞去。这是“容克式”飞机!
他打了一个冷噤,感到心情烦躁,脑子突然感到发烧,必须赶紧采取对策。中尉向四周张望,这才发现,公路两侧被击毁和烧毁了的德军坦克、载重汽车和牵引车比比皆是。我军炮火是怎样把这些家伙击毁的,怎么会有这样密集的火力?莫兹格沃依少校怎么会在行进中发现公路上有那块‘立锥’之地,刚好容得下自己的坦克,而让后面的坦克也随后跟上的,不管怎么说,在此之前,这群希特勒匪徒的处境是不妙的,他们的地面火力几乎伤不了你一根毫毛,而在你面前,可以说是弹无虚发,所向披靡。不过,现在可不能再开炮了。从上面看,两军对垒一目了然。开炮,无异暴露目标,让“容克式”飞机向我方倾泄炸弹。真可怕!可怕就可伯在你在这里静止不动,你容易被空中发现,你这坦克也是敌机轰炸的诱人靶标,这就更可伯。已经无法躲藏。只有一线希望,就是德军飞行员投弹不中,要么就是让他们掉头去追逐别的目标。科罗利尼科夫开始数,数到六十数不下去了,就在这当儿,从萨普雷金诺农庄,向烟雾弥漫的空中,腾起了三发绿色信号弹。这是德军给自己的飞行员指示目标,应当向哪个方向投弹。
科罗利尼科夫立即向索罗金中士吼叫。此时,索罗金就象被逐的野狗一样,向着打开的前舱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吸着并不比坦克里清凉多少的空气。
“索罗金!向你的前方发三颗绿色信号弹!向法西斯德军方向。”
索罗金头脑机警,动作敏捷。立即从侧壁的夹具中取出信号枪,迅即压上了带绿壳的子弹,把手伸出打开的舱口,朝萨普雷金诺村方向的上空放了一枪,尔后,又连放两枪……莫兹格沃依少校坦克团的各乘员组也如法炮制,高空中,数十发绿色信号弹腾起,尔后朝着德军炮兵阵地方向斜滑下去。
这种情况在前线的其他地区也屡有发生,也许根本不用指望,敌机飞行员会再次上当。但是,正如大家常说的,现在,上帝对于正义的一方,格外垂爱。也许“容克”飞机高高在上,还不知道德军占领的亚尔采沃已经易手。那些轰炸机仿佛要冲向地面,贪嗅什么似的,在战场上空转了一大圈,然后,猛然俯冲萨普雷金诺村,那里是德军的炮兵阵地,德军坦克和摩托化步兵集结待命,准备反击的地方。
沉重的轰炸声,夹杂着迫击炮弹和炮弹的爆炸声,大炮和迫击炮的射击声,以及德军机关炮的撞击声,机枪的长射、冲锋枪的短射声。坦克群,包括我军的和敌军的,爆炸开来,空气里充满了黑色的焦烟,尘埃和臭味。仿佛抖动不止的大地在燃烧,那些残墙破壁也在燃烧。就象在一个巨大的油锅上,有什么东西被炸焦,烧了起来,成为一团火球冲上天去,又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德军飞行员在狂轰滥炸己方的部队。但是,有一架“容克”式飞机最后突然俯冲莫兹格沃依少校所在的KB型坦克。科罗利尼科夫看到以后,赶紧关上车盖。有一颗炸弹在坦克之间的沥青路面上爆炸。脚下的土地抖了一下。炸弹的破片打在科罗利尼科夫的T—26型坦克上,装甲护板上发出震耳响声。
这可能是那架“容克”式飞机的最后一颗炸弹……当敌机鱼贯向斯摩棱斯克方向飞去时,科罗利尼科夫中尉打开车盖,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第三十章
战争,对于兵家来说,有得有失,有胜有负,他们有时百虑交集,痛心疾首,有时则兴高采烈,欣喜若狂。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花了不小的代价,从侵略者手中夺回了屏护莫斯科的战略要冲——亚尔采沃,还没有来得及高兴,现在又为第聂伯河上索洛维耶沃和拉恰两个渡口的安危忧心忡仲了。他在坦克第一0一师指挥所获悉,马利宁上校要他火速回司令部以后,就急不可待地想知道紧急找他的原因,当即打电话给马利宁,从他若断若续、半明语半密语的回答中得知,德军确实占领了两个渡口,我军被逐回第聂伯河东岸。现在,库罗奇金将军和卢金将军的两个集团军势孤力单,被彻底隔绝,由于没有渡口可供运送弹药和粮食,即将面临全军覆没的命运,无法长时间坚持。
罗科索夫斯基坐在敞篷小“嘎斯”汽车上,疾驶中感到了清晨的凉意。公路两侧是森林,不时看到没有树木的小块土地上翻动着燕麦和小麦金黄色的麦浪,有的地方还可以看到盛开白花的马铃薯田。令人觉得汽车是在使人心醉的花香中穿行……是啊,战火还没有烧到这个角落……
他想起了亚历山大·伊里奇·利久科夫,就是他带领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抗击德军的进攻,扼守索洛维耶沃渡口。
“全部希望都落在他身上了。”仿佛又看到了年已半百的利久科夫。他高额头,过早地秃了顶。他的眼睛总是眯缝着,和善的脸上有一个肥大的鼻子。利久科夫生于一个乡村教师的家庭,在戈梅利州的一所中学读完了六年级,十九岁参加了红军。学习,作战,又学习,毕业于军事学院,留校教战术课。后来历任营长、团长、坦克旅长、莫斯科步兵第一师师长。在撤离明斯克和保卫鲍里索沃的战斗中,就已颇有名气。他处事老练、机敏,敢打敢拚。如果说利久科夫守不住渡口,那就说明,情况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难以挽回了。
由亚尔采沃到集团军群司令部,只有八公里。司令部设在明斯克至莫斯科公路的一侧,在沟壑交错、树木稀少的深谷之中。谷地的斜坡上挖了一些坚固可靠的掩蔽工事,有避弹所,地窖以及隐蔽汽车和马匹的暗堡。有些平地上搭起了帆布帐篷。
他回到司令部,看了一眼参谋长马利宁上校的地图,就越发感到惊恐不安了。地图对于军人来说,是一面魔镜,这镜中不仅反映出了此地的居民点、道路、山丘、河流,而且一旦富有经验的参谋军官用红蓝铅笔标上情况,这一地区的种种事态就会一目了然。罗科索夫斯基更清楚了,德军夺去第聂伯河上的这两个渡口,既意味着我在斯摩棱斯克地区的两个集团军难逃覆灭的命运,也意味着德军亚尔采沃和叶尔尼亚两个集团必将汇合成一股突击力量。德国军事战略家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一着,即造成可能挥兵深入,直取莫斯科的必要条件。
“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罗科索夫斯基对马利宁上校说,“如果我们不能把德军逐出索洛维耶沃渡口,那可真是太脓包了。”
一个穿着绿军服上衣和篮裙子的姑娘走进避弹室,打断他们的谈话。她提来一个保温食品罐和两把壶。一把是茶壶,另一把是咖啡壶。
“您好!”她快活地问了声好,“可不可以摆桌子,用早餐?”
“可以!”罗科索夫斯基忙迎合着回答。“您怎么称呼!”
“季娜!……季娜·扎依采娃!第一年服役的红军战士。”
“好吧,第一年服役的季娜,张罗一下吧,饿得要命!”罗科索夫斯基拿起桌上的地图,挂在避弹室原木拼成的墙上。这地图四角有环,墙上钉有四个木橛。仅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马利宁上校领导的这个参谋部一切井然有序。
用早餐期间,议论到德军打垮利久科夫上校的守渡口部队大约投入了多大兵力,还谈到动用多少后备部队才能扭转局势。而挽回败局,是绝对必要的。这他们两人都明白。
“向铁木辛哥元帅报告过发生的情况了吗?”罗科索夫斯基问马利宁。
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低下头,深深地叹叹气,没有抬起眼睛回答:
“是他首先告诉了我这个情况。利久科夫设法和他联系上了。我们已同利久科夫失去了联系。”
“挨元帅骂了?”
“没有……申斥了一顿。还问到您。我说,您一定能把德军逐出亚尔采沃。他说,索罗维耶沃目前是西部战线最紧要的地点。说如果我们打不退敌军,他就要亲自出马,带领战士们冲击。”
“他就是这种人,他会办得到的。”罗科索夫斯基神色抑郁地苦笑了一下,“内战时期,我就不止一次见到他,奔驰在骑兵连的最前头……就这样吧,咱们打扫一下穷家底,拼凑一点力量吧。”
可是,时间不等人。趁德军增援未到,马上采取行动。首先要弄清楚,利久科夫上校有多少兵力。所剩不多,但还有点,还有几辆原先由阿列克谢延科将军的第五摩托机械化军调来的T—34型坦克。罗科索夫斯基的预备队中有两个反坦克炮营。一个营已拨给了利久科夫。还有一个机枪连和几个步兵连。重要的是,罗科索夫斯基将军已预先把这些兵力部署在波钦卡村周围的密林中了,即在多罗戈布日以南。据估计,德军为使其亚尔采沃和叶尔尼亚两集团会合,很可能在此方向上实施突击。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没有估计错。
傍晚,罗科索夫斯基司令部的联络军官来到波奇诺克地区,该集团军级集群部署在此地的预备队,数量虽不太大,但总算有些。这些部队驻地分散,远近不一,要费好大劲儿才能集结到一个地点,那儿是一片松林,即在第聂伯河以东,靠近索洛维耶沃村的地方。
各分队有的要通过泥泞的田间土路,有的则靠指北针定向,按照指定方位,走过一片片上岗起伏的草地、泥炭沼泽地和水洼。当走过难以通行的沼泽地时,步兵就拆取白杨、赤杨和樟树的细枝条,编成滑雪板一般的“扫帚”,捆在靴子上。有个通信兵看到大家为此而来要电话线,而且又截成一段段的,心疼得直掉泪。
这可以说是战争中的一个小小发明吧。人们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各分队终于在拂晓前,在指定时间,赶到指定的那片松林,集结待命。
利久科夫上校派通信员到林中主,召集各部队指挥员到林边集合,和他们见了面,了解各分队的实力和技术装备情况。一切都办得迅速利落,但又毫不惊慌失措。利久科夫精明能干,处事果断,他要求大家步调一致,号召有力,这些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接敌厮杀之前,需要通过一片几乎完全开阔的三公里长的水浸草地。这草地在松林和索洛维耶沃渡口之间。在这之前,机枪手、步枪手、炮手、迫击炮手和坦克手之间,必须协同动作。
炮兵离不开骡马牵引,因此,炮兵营长请求,当马匹遭德军射击时,步兵给予协助。利久科夫就把炮兵营和步兵营编在一起,每个步兵班配备一门炮。
但是,利久科夫最感棘手的,是要克服军官中间,这群“乌合之众”中间的生疏感。军队就象一个包含许多大家庭的综合体,团、营、连都是大家庭,这些家庭中的成员几乎都彼此了解,彼此信赖。如果这种“家庭”投入战斗,大家就能拧成一股劲,团结互助。可是现在,突然从这些“家庭”中抽调出人员,同“陌生的”分队混编,交给他们完全出乎意料的任务,许多人对这项任务的意义暂时还不理解,但又明白,这项任务极端危险,许多人会有去无回。
利久科夫必须到森林中的各个角落去游说,设法向人们简明扼要地讲明道理,再向军官们下达命令,使他们了解执行这个任务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而最主要的,是使大家绝对信赖他利久科夫上校,相信他也会信赖大家。他向大家开诚布公,说明任务的危险和艰巨,尔后居然又以神奇莫测的手段,拆去他和大家之间的藩篱,他以他朴实的信念打消了大家的疑虑。他感到欢欣鼓舞,每一个归他指挥的人,现已明白,这次战斗是战士的殊荣,因为此战将是一场关键性的战斗,将决定这场战争的未来,名垂青史远胜过生命的存亡。这是战士视死如归的伟大情感,他们知道,即使他死于弹丸和飞来的弹片之下,即使他默无声息地倒下去,他的战友也会在司令部发出阵亡通知书之前,写信告诉他的家里,说这个家庭的养家人,或未来的养家人已不在人世,说他在保卫祖国的战斗中,已长眠在斯摩棱斯克的土地上了。
他办到了。利久科夫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十分了解人的心曲,他通晓几门外语,他善于以热情而含蓄的语言,以简练的手势,以浅显易懂的道理,说服听他讲话的人,使他们如身临其境,看清前线形势,他善于剖析,使大家相信,不仅极端必要,而且可以扭转颓势,而凡是为此贡献力量的人,一定能得到应有的褒奖。
确实,没有任何人去认真想过褒奖。他们知道,重要的是,不能再让德寇向前走了。要顶住他们,给他们看看,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的俄罗斯人,比外来侵略者更有力量。
利久科夫不是一个声嘶力竭的演说家,但是他能毫不费力地打开人的心扉。他总能找得到说得出别有洞天的话语。
有一个问题:是在炮火准备以后发起进攻,还是从行性问突然出击。但是,无法达成突然性了。天已大亮,人们经过长途跋涉,艰苦转移,喘息未定,体力还没得到恢复。前面有三公里大的开阔地。必须一鼓作气,才能通过……恐怕办不至叽德军会把所有的人消灭在第聂伯河接近地上。
利久科夫上校在森林旁边杂草丛生的小树林中选好射击阵地,决定实施炮火准备。这样的时刻终于等到了,阳光染红了第聂伯河的波浪,索洛维耶沃村经过轰炸和炮击,摧毁近半,它那满目疮 、凄惨可怜的景象,透过光学仪器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德军胸墙朝东的新掘堑壕和一些机枪架设部位,已经画到了炮兵标图板上,对准这些目标的射击诸元,也已计算完毕。此时,在步兵中编成了善于游水的小分队,因为第聂伯河上的舟桥渡口,已被破坏。一切准备就绪。
一声令下,几十门火炮扬起炮口,喷出火焰。就象冲破乌云、火舌狂舞般的无数雷电一样,以横扫一切之势,何第聂伯河西岸轰击。
炮口瞄准索洛维耶沃村附近的各目标,轰击了一个多小时。村庄的四周升起了一道硝烟弥漫的围樟。利久科夫上校认为时机已到,他发出命令,信号弹腾上天空,全线开始出击。
在索洛维耶沃村内,龟缩在堑壕内的德军幸存者,惊魂未定,刚刚从增增懂懂中清醒过来,透过第聂伯河沿岸柳丛间的缝隙,看清蜂拥而来的冲击部队,慌忙拾起仅存的火器,开始射击。此时,离第聂伯河只有二百米了。而机枪,迫击炮,部分火炮以及成群的冲锋枪手的火力,仍显得零零落落。在敌军枪弹密集,弹片飞溅之下,进攻部队的伤亡越来越多。在几千名战士践踏的混水草地上,死伤累累。德军的地雷和炮弹爆炸声,此起彼庆,许多人仓皇躲避。
看来,冲击马上就要受挫了。人们很可能卧倒在开阔的草地上,等待清醒过来的德军幸存者停止射击。而更重要的是,敌人援军可能乘此时机,火速到达索洛维耶沃村。
利久科夫上校和冲击部队一起,向索洛维耶沃村迅跑,他心怀优惧,在战火纷飞中,只能看到身边有一些人,在后面跑的,则是一些司令部的军官。他感到,冲击的势头可能马上就要衰竭,战士们可能卧倒,几乎毫无可能让他们再站起来,为了不丧失时机,他赶上走在前面的一辆轻型坦克,不顾发动机烫痛他的双手,一跃爬上装甲板,抓住炮塔的把手。
“同志们!”他喊起来,“共产党员同志们,决不能往我们的战旗上抹黑!前进!第聂伯河就在眼前!………乌拉!”
他又从坦克上跳下来,不停顿地喊着“乌拉!”,向近在眼前的第聂伯河冲去。
他不记得是怎样夺得一枝德国冲锋枪的,他冲到水里,他相信,携带舟桥的汽车正在后面奔驰,他要不惜任何代价,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也要保证让工兵们急速架起一道跨河舟桥。他还相信,起码有几十个人效法他的榜样。他没想错。有几百个会游水的战士追随利久科夫,冲进第聂伯河。这段河面并不算宽。在河西岸,开始了一场肉搏战。
这正是俄国战士求之不得的。他们最善长肉搏战。德军沿着菜园的陡坡逃遁,他们向仅存的房舍跑去,但已无路可逃。
不过,他们还寄希望于他们的空军,寄希望于大队坦克的钳形攻势。而苏联军人只靠他们自己,靠手中的武器。谁知出人意料,天公偏偏作美,东南方的草地上,突然飘来天鹅绒般的白色浓雾。第聂伯河犹如那雾中的一条长练。
在雾障的庇护下,架起了舟桥渡口。很快,载重汽车、马车就从舟桥上轰隆驶过。我军一路路纵队冲出重围,跨上了东岸。
第三十一章
在前线,当情况不明,经常处在期待的气氛中时,焦虑不安,苦苦思索的统帅,总是根据敌我双方兵力的多寡,敌军的行动和我军的部署,定下这样或那样的作战决心,正如按数学定理解题一样,这是一种必须遵守的“成规”。平庸的统帅承认这个成规,唯这个成规是从。而真正的将才,虽也遵循这个成规,但却善于开动脑筋,出敌意料,找出胜敌一筹的对策。
身为统帅者,如果能摆脱“成规”,确切地说,如果能打破这种思想上的枷锁,就能放开手脚,应付裕如,定下最必要、最恰当,而又易干为部下所理解的作战决心。
但事情的复杂性在干可供选择的方案不多。作为统帅,不应忘记这一点,还应当知道,敌将也老谋深算,在分析交战双方兵力部署的基础上,一定会预想到,我方要下哪一步“棋”,因此,在定下决心时,还要有“锦囊妙计”,出敌不意,或进一步机动曲射火力,或动用预备队,或投入主力,在尚未被觉察的方向打击敌人。
铁木辛哥元帅天资聪颖,久经考验。他以五个集团军级集群,从五个方向同时突击敌军,实施联合进攻战役的“锦囊妙计”,得到了大本营的批准。经此一战,敌军可能丧失时机,无法机动其主要集团和预备队。预备队方面军已抽出二十个红军师交给铁木辛开指挥。手中有了这样大的兵力,他的心中感到踏实多了。与此同时,陷于“斯摩棱斯克包围圈”的第十六和第二十集团军仍在不断地打击敌人,这一点也应估计在内。一切看来都已安排就绪,万事俱备。元帅信心倍增,他不仅要把敌人赶出斯摩棱斯克,还要遵照斯大林的指示,把敌人向西赶过第聂伯河。
但是,西方面军没有完成这一任务。无论是大本营,还是方面军司令部,都没有预料到,近期会大雨连绵,以致道路被冲毁。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我军各师未能按时集结到进攻出发地域。主要是没有预见到,德军为准备夺取莫斯科,又向斯摩棱斯克地区增调了一批新锐兵力。
从战役初期看,可望告捷。七月二十三自,卡恰洛夫中将的集群转入进攻,敌军退至别利切克河与斯托梅奇河以西。翌日,卡恰洛夫的部队以猛烈炮火轰击企图构筑新工事的敌军,之后,再次转入冲击,将敌军击溃,俘敌约六百人,尔后又直指波奇诺克方向。步兵第一四五师向前推进了约六十公里。此后,双方各有得失。敌军感到这个方向已受到严重威胁,急速调来预备队。可是,卡恰洛夫集群已于三四日内打乱了敌军的战斗队形,迫敌向西北撤退。
战争是力量的角逐。八月一日拂晓,德军经过长时间的炮火轰击后,向罗斯拉夫尔方向发起反攻。敌刚从奥尔沙和斯摩棱斯克调来的一个坦克军和两个步兵军也投入了战斗。下午五时许,约一百辆德军坦克协同摩托化步兵,沿通向罗斯拉夫尔的公路,冲向兹文恰特卡。几十架敌机连续不断地轰炸卡恰洛夫的部队。在战线的宽广地段上展开了交战,时而一方占优势,时而另一方占优势。
八月三日傍晚,德军完成了对卡恰洛夫集团军级集群的战役包围。第二天,卡恰洛夫的司令部陷入重围。真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壮烈的场面了。
卡恰洛夫将军的指挥所设在斯托多利谢村附近的森林中。他采取了解救司令部突围的措施,命令步兵第一四九师以一个团在雷索夫卡村突破敌包围圈,使司令部人员挣出樊笼。该团拖延了赶到指定地区的时间,与滞留该村的敌军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敌军被击退。司令部一行人员冒着炮火,尾随该团行进。但在朝东南方向走时受阻。当即发生了激烈战斗,不过在兵力上无论如何也不如敌人。以军事委员、旅级政委科列斯尼科夫为首的司令部军官们向着发起进攻的敌军散兵线冲击。
但已无济于事。当时,卡恰洛夫将军乘坐指挥坦克,也向激战的地点冲来。在斯塔林诺克村边,敌军炮弹穿透坦克装甲,在内部爆炸……全体乘员牺牲,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卡恰洛夫中将阵亡。
……该集群所属各师损失惨重。敌军的损失更重。“大日耳曼师”差不多被全歼……
其他各集群继续进行遭遇战斗。罗科索夫斯基将军指挥的各师,在将敌军逐出亚尔采沃后,从未停止冲击,但战果甚微。霍缅科、加里宁、马斯连尼科夫等将军的各集群,仅将敌军击退几公里。这说明空军保障薄弱,坦克和火炮数量不足,战役的准备太仓促。
斯摩棱斯克方向的敌军集团已筋疲力竭。法西斯德军统帅部原定要在八月七日拿下莫斯科的计划成为泡影。
晚上,几乎全体政治局委员都来到做认林在孔采沃的别墅。日间,朱可夫毫不含糊地告诉他,我军五个集群在西线的反攻来取得应有的进展。斯大林心情烦闷。德军虽然在多处被逐出阵地,而且损失严重,但从作战观点看,还没有受到致命打击。况月一,敌军在一些地段投入了大量预备队,显然已占优势……卡恰洛夫将军的集群已被合围,恐怕能突破敌军堵截的人,不会很多。传闻卡恰洛夫似乎被俘……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谁亲眼看到了?好象是个副官,还有个什么人。军事委员、旅级政委科列斯尼科夫和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捷列什金上校奉召来莫斯科汇报,他们对麦赫利斯说,简直难以想象,卡恰洛夫将军会甘当俘虏。麦赫利斯批评他们“政治上幼稚”……
于是,政治局通过决议,通报作战部队,谴责卡恰洛夫将军①的变节行为……
①战后,查明卡恰洛夫中将牺牲情况和埋葬地点,关于他叛变投敌一案,遂撤销。——作者
但这无补于前线的困境。斯大林心情沉重,他思索再三,考虑采取措施,调整一下军事指挥人员的职务。七月中旬,他向朱可夫建议,免去西方面军参谋长马兰金中将的职务,由副总参谋长索科洛夫斯基接任,马兰金则充任其副手……新参谋长上任,似乎可望对部队的指挥效能有所改善,同总参谋部和大本营的联系也可得到加强,但这还不够……斯大林常常想到铁木辛哥,逐步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看来他已难当此重任。他象要为这个使他苦恼的问题寻找答案似的,把目光在各政治局委员们的脸上巡视了一遍,然后,转身朝着打开的窗子,向别墅周围的森林望去。然后,又漫无所指地发问,他思绪纷乱,声音里带着凄楚:
“假如我们把铁木辛哥同志从西方面军训回,也许那里的情况会好转?”
“谁来接替?”加里宁头一个应声回答。
“应当和朱可夫商量一下。”莫洛托夫建议。“军人可能看得更准。”
……于是,铁木辛哥被召到总参谋部研究前线战况。他接到波斯克列贝舍夫电话后,同朱可夫一道来到孔采沃别墅。他们走进来,向斯大林报告奉命来到。斯大林抖掉从熄灭的烟斗中落在旧上衣上的烟灰,带着显然没有充分把握的语调轻声说:
“是这样……政治局讨论了铁木辛哥担任西方面军司令员期间的工作情况,决定免去他的职务……建议由朱可夫接任……您对此有什么意见?”
铁木辛哥精心刮过、充满倦意的脸上,微现苍白,他眼色变得阴沉,嘴角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眼神中流露出不悦。
朱可夫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心情懊丧,勉强忍住发自内心的反对意见,说:
“斯大林同志,前线主官更迭频繁,于战事极为不利。”
斯大林转身面对朱可夫,向前跨近一步,象是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总参谋长的脸。
朱可夫继续说:
“来不及熟悉情况的司令员指挥作战,肯定要吃大败仗。铁木辛哥元帅指挥这个方面军不到四个星期。通过斯摩棱斯克一战,他已熟悉了部队,了解所属部队的特点。他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心尽力,在斯摩棱斯克地区,迟滞敌军近一个月。我想,没有任何人会比他干得更好些。部队信任铁木辛哥,而这一点至关重要。我认为,现在解除他的方面军司令员职务,是不公正、不妥当的。”
斯大林不慌不忙地吸着烟斗,以疑问的目光看了看沉默无言的政治局委员们,他的意思是要他们发言。
加里宁首先说话;
“也许未可夫的想法是对的。”
“我也有同感。”莫洛托夫支持加里宁。
斯大林沉默片刻,吐出一口烟,说:
“也许,我们大家都同意朱可夫的意见?……”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铁木辛哥元帅当即返回前线,朱可夫回总参谋部。政治局委员各自离去。
第三十二章
当晚,德国飞机照例空袭莫斯科,中央政治局在地铁“基洛夫”车站的防空掩蔽部里开会。轰炸和炮击的嗡嗡声,不断地传到这里,就象墙外轰响着一台尚未调试好的汽车发动机。政治局在听取军需中将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赫鲁廖夫关于在作战部队施行新供给体制的报告。出席会议的还有以总参谋长朱可夫大将为首的总参谋部的代表。
地铁车站的这间前厅装饰精美,室内家具简朴敦实,和别的办公室全无特殊之处。斯大林象在克里姆林宫办公室一样,在桌边的长条地毯上缓缓踱步,桌旁坐着政治局委员和国防委员会委员们,大家正聚精会神地倾听赫鲁廖夫的激昂慷慨陈辞。他注意到这一点,就更加有力地挥动右臂,仿佛要把自己的话打到绿色桌毯上似的,他那灰色的眼睛闪着勉强压抑的激动光芒。这时,就越发令人感到,将军对自己的论点深信不移。
赫鲁廖夫身材粗壮、结实,淡褐色的头发在右鬓处分开,梳得油光馄亮,这使他那张嵌着大鼻子的圆脸,显得温文尔雅。
赫鲁廖夫是个老骑兵,他和斯大林早在内战时期就相识。近年来,有时到克里姆林宫商讨军政大事,有时参加战友间偶尔的小型聚会,参加那些名目繁多的友好宴饮,和斯大林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赫鲁廖夫一向笑容可掬,和蔼亲切,乐干自告奋勇,担当重任。他记忆惊人,对人、对事和数字,都记得一清二楚,他随时准备唇枪舌战,据理力争,在任何问题上批驳任何人。只是在斯大林面前,还有在麦赫利斯面前,偶尔稍微有所收敛。此刻,斯大林怀着深深的内疚和惋惜,想起了去年人民委员会的一次会议……
是啊,赫鲁廖夫将军完全有理由期望,他的意见能够得到国家和军队领导人的更多重视。他在不平凡的军事生涯中,可以说对此当之无愧。战前几年,赫鲁廖夫曾领导过苏联武装力量的财务部门,后来还任过苏联国防人民委员部的营房部长、基辅特别军区的军事建筑部长。
一九三九年十月,他被任命为红军供给部部长。赫鲁廖夫身居高位,肩负重任,在短时间内,就把该部的业务整顿得大有起色。在他的领导下,军队的经济工作明显改善,特别是在苏芬战争后,供给部门接受了沉痛的教训,组织系统经过整顿,焕然一新。
斯大林知道,就是职位再高,权力再大的军队和政府的领导,来办公室晋见他,也不免有几分敬畏。他们不是担心斯大林意想不到的提问,就是感到他们所承担的本职和兼职工作过重,实在是诚恐诚惶,力不胜任。每当讨论军需方面的问题时(战前一年,他这个部改组为红军总军需部),赫鲁廖夫总是那样坦然和自信,意思是让斯大林和中央政治局委员们知道,他完全可以为他掌管的部门负责,他作为行家,比别人更通晓这些部门的工作特点,因此,就力陈己见,要求毫不怀疑地采纳他的建议。
不过,他有时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但只是有时。他对麦赫利斯有所顾忌,尤其当他提出某项重要建议,被这位国家监察人民委员百般挑剔他的漏洞的时候,就有这种情况。一九四0年,有一次召开人民委员会议,研究紧急战备物资在国内哪个地区集中存储为宜。赫鲁廖夫坚持,应放在伏尔加河以东。当时,总参谋部已经指示,把夏服和冬服启运佩列梅什利、利沃夫、布列斯特、巴拉诺维奇以及克莱佩达等地。
“但是,战争可能突然爆发。”赫鲁廖夫当时已有先见之明,“再次动员组建的各师来不及如期到达边境地区。应当尽可能把封存的物资集中在中央仓库,主要是集中在东部。”
“这是有害的观点!”麦赫利斯火冒三丈,打断赫鲁廖夫的话,转身对斯大林说道,“如果我们同意这种看法,就会把我们的军队置于困难的境地!我在沙皇军队干过,当时,我们每个士兵都有三套军装。”
“这些士兵在哪里,在什么地方服役?”赫鲁廖夫问,话中有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针贬之意。
“在莫斯科省的叶戈里叶夫斯克!”麦赫利斯回答得干脆利落。
“叶戈里叶夫斯克,这不是边境!”赫鲁廖夫态度镇静,反唇相讥,“当时士兵的第三套服装是礼服。可为什么我们要把毡靴,外套、棉祆、背心统统都运到边境上……这些东西驻边境的各师都有。”
“你怎么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爆发?是冬天,还是夏天?!”麦赫利斯自感受辱,不肯让步……
现在,斯大林想起那次会议,就感到难堪和痛苦。他当时同意了麦赫利斯的意见,同意总参谋部的决定,而战争表明,赫鲁廖夫是正确的。结果,边境有多少仓库,被我军忍痛自毁,又有多少仓库,遭到敌军的劫掠!……
赫鲁廖夫将军也常常想起那次会议。知道现在斯大林和麦赫利斯在为西部军需仓库的损失引咎自责,但不便启齿再提此事。他也感到自己有责任,没有及时对总参谋部的错误决定,提出反对意见,没有及时向斯大林、麦赫利斯以及其他政治局委员力陈自己的正确主张。
只是赫鲁廖夫将军没有料到,在发生所有这些事件之后,他作为在大战条件下军队后勤工作的权威,他的分量非比寻常地变重了。可是,问题成堆啊。必须在短时间内弥补我军在敌军入侵初期所带来的损失,必须紧急储备必要的物资,以应未来作战之需,必须建立高效能的供应运输体系,最后,还必须建立一个独立的后勤指挥机构,以便集中力量,共同做好工作。过去,军队的供给系统由总参谋部和各合成军队司令部管辖,为此设置了第五部和第五处。战争爆发后说明,合成军队司令部在复杂条件下指挥作战,拿不出更多的精力去领导极其繁重的军事经济工作……
一九四一年夏季,当战争呼啸而来时,赫鲁廖夫将军被任命为主管后勤工作的副国防人民委员,当时,他受命不仅要立即改组后勤指挥系统,而且还要改组红军整个的供给系统,以及后勤兵团、部队和机关。
真知来自经验。赫鲁廖夫深知此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总供给部系统的干部会议。必须经过讨论采取措施,以使作战部队不致因物资匿乏而陷入困境。与会者都是富有经验的人。他们中间有:前沙皇军队的总军需官助理戈列茨基中将,有丹科夫上校,后者精通军事历史……就是这个丹科夫提出建议,首先读读早在一九一四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几天颁发的军队野战指挥《条令》。这个条令在宣布动员后并未付诸实施,因为不知为何缘由,最高统帅部大本营参谋长亚努什克维奇①持反对意见。可是,这个条令确实不乏俄国军队多年来所积累的经验。
在国立列宁图书馆找到了这本《条令》,并向国防委员会主管军队供给事务的米高扬做了汇报。米高扬立即把这份虽说已过时,但仍不失其重要意义的文件,转送斯大林阅示。斯大林肯定了文件的价值,建议参照此件,补充进内战时期军事经济部门的经验和我军近年来的科研成果,尔后起草关于当前战争时期红军后勤组织工作的决议草案,提交国防人民委员会核准。
赫鲁廖夫和他在军需方面的亲密战友,废寝忘食地连续干了几昼夜,现在,经过精力充沛的创造性探索,忘我的努力,终于在“故纸堆”上形成了红军新型的后勤保障原则,这真是巨大的劳动成果和科学上的大胆贡献。
后来,这份文件草案,又由红军政治部主任麦赫利斯仔细推敲,最后定稿。现在,军需中将赫鲁廖夫站在桌边,朱可夫大将坐在一旁。他在说明总参谋部和方面军司令部免去领导供给和后勤工作的重担,有利无弊,这样才可避免供应工作的干扰以便作战指挥。
①亚努什克维奇(1868—1918)第一次大战期间任沙皇最高统帅部参谋长但平庸无能,战争期间把指挥作战事务委托给军务总监丹尼洛夫。——译者
斯大林看到,朱可夫紧皱眉头,聚精会神地倾听赫鲁廖夫的话。他以赞许的态度,揣测着朱可夫的思路:“任何统帅不知道作战需要武器、弹药和给养保降,不知道把一切必需物资及时运往前线,就不可能制订作战计划……”
“可是为什么一个统帅不考虑供给计划,就不可能制订出自己的作战计划呢!”斯大林在心里反驳朱可夫,“而且,方面军司令员和后勤主任历来就应该同心协力的!”
正如斯大林所预想到的,朱可夫不赞成彻底打破军队传统的供给方式。由于改革,势必要改组总参各部、处,以及方面军和集团军司令部的工作,还要重新配备干部。当前,正当敌人的强大兵力深入国土之际,这不是一种轻而易举的事情……
赫鲁廖夫报告完毕,出现了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闷。大家简直都忘记了上面还在炸弹轰鸣,预感到马上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斯大林久久地吸着他的烟斗,然后,他几经犹豫,强压着胸中的怒火,轻声说:“您的意见如何,朱可夫同志?”
朱可夫象往常一样刚直不阿,不肯调和。他知道,斯大林马上就要大发雷霆,因为斯大林以国防委员会主席的名义,在此期间已经批准实行新《条令》,但还是照直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赫鲁廖夫同志显然是要把我们总参谋部踩在脚下……这样就全盘打乱了我们部署好的工作……”
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静默。莫洛托夫打破了僵局,他一如往常,每当大家冲动的时刻,就拿出手帕擦他的夹鼻眼镜:
“对上帝还是要敬畏的,朱可夫同志……”
斯大林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站在朱可夫面前,带着难以理解,几乎感到受辱的心情,说:
“您这番议论,不象个总参谋长,倒象个头脑简单的骑兵!您在这些事情上所知甚少!”
“如此说来,斯大林同志,我可以马上就辞去总参谋长的职务。”朱可夫面色阴沉,但语调平静。
斯大林的脸微现苍白,他以责怪的表情看着朱可夫,然后以劝导的口气,说:“朱可夫同志,我们想从您嘴里听到的,不是最后通牒,而是您对前线战局和我们慎重做出的决定,给予正确的评价……其中包括关于军队后勤工作的决定……”
第三十三章
这不过是两种性格的冲突,而这两种性格是在打碎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长期激烈斗争中形成的,因而带有艰苦年代的印迹,带有榜惶不安、苦苦求索、矛盾重重的特点。令人费解的是,斯大林和朱可夫都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但却对达到目标的途径,有时各执一端。
这次会议后的第二天,他们之间又发生了意见分歧。为执行最高统帅的指示,正确估计前线作战形势和总参所采取的措施,朱可夫同总参作战部的领导商议了一下,随即打电话,要求斯大林接见,说有紧急情况要报告。
斯大林明白,朱可夫必有要紧的、令人不安的新情况相告,仿佛为了昨天和斯大林言语上的龈陪,他非要到政治局来给大家点颜色看,以泄心头之忿似的。斯大林指示他的助手波斯克列贝舍夫去邀请一级集团军级政委、红军政治部主任、副国防人民委员,亦即他本人的副手麦赫利斯到克里姆林宫来,要他在总参谋长汇报时在场,由他做所谓仲裁人。
朱可夫当然不愿意触怒任何人,尤其不想触犯斯大林,但他的汇报确实令人不愉快。斯大林和麦赫利斯听着总参谋长的报告,神情专注地看着桌上的地图,看那图上的情况标示,使人有亲临战场之感。况且,朱可夫的报告明白清晰,令人印象殊深。他紧皱的眉头,阴沉的眼神,疲惫的面容,更加重了此时笼罩在斯大林办公室内的不安气氛。
很难不同意朱可夫的意见,目前,我军在苏德战场上的防线,最薄弱、最危险的地段,就是中部战线,我第十三和第二十一集团军,兵力少,装备差,难以抵挡德军的再次攻击,而敌军很可能前出到屏护着基辅地区的西南方面军的后方。
斯大林已事先想到,总参谋长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胸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股冰冷的厌恶感情。
“您有什么建议?”他小心翼翼地问朱可夫。
朱可夫移动脚步,靠近夹在其他地图中的一张地图。
“我建议,”他压低了嗓音,隐忍着火气,开始说,“首先,加强中央方面军,至少给它加强三个集团军,而且还要加强炮兵。其中一个集团军由西方向抽调,另一个集团军由西南方面军抽调,第三个集团军由大本营预备队调拨……”
斯大林觉得有点不得要领,因为直到今天以前,一直认为最重要而且最危险的方向,是西方向。他感到愕然,问朱可夫:“您是否认为可以削弱屏护莫斯科的方向?”
“不,不这样认为。”朱可夫回答,显得镇定自信,“但是,据总参谋部的看法,此地的敌军暂时还没有前进的迹象。而再过十二至十五天,我们可能从远东调来不少于八个精锐师,其中包括一个坦克师。这个集群一定能加强莫斯科方向。”
“那远东我们就可以拱手让给日本人吗?”麦赫利斯大惑不解,有几分挖苦地问道。
朱可夫对他的问话,未予置理。这位集团军级政委的脸由于愤懑而涌上一阵阵的红晕。
“继续说吧。”斯大林隐忍着,脸色变得阴沉。
朱可夫接着说:“西南方面军应马上全部撤到第聂伯河以东。”
“基辅怎么办?!”斯大林冷冷地问,以一种生疏的目光看着朱可夫,心想,基辅不仅是我军防御上的战略要冲,而且是近期和英国人谈判的一张“王牌”。英国和美国政府至今还在援助苏联反对法西斯德国及其仆从的问题上,摇摆不定。西方正在大肆宣扬,苏联即将灭亡,而且说得那么肯定……
“基辅只好放弃。”朱可夫生硬地回答,但他心情激动,有一种说不出的负罪感觉。
斯大林对这句答话早有预料,他理智上明白,这个决定虽不无可取之处,但感情上接受不了,就象受到了不公正的过重判决。
“继续说下去。”在一阵难堪的沉默后,斯大林又说。
朱可夫舒了一口气,继续汇报:“在西方向,应立即组织反突击,旨在消灭正面战线叶尔尼亚突出部之敌。希特勒军队迟早会利用叶尔尼亚突出部进攻莫斯科。”
“哪里还谈什么反突击?简直是胡说八道?!”斯大林怒不可遏,因为下面的一句话,几乎是喀出来的,“您怎么敢想把基辅奉送给敌人?!”
朱可夫紧张的心情,立即找到了松弛的时机:“如果您认为,我这个总参谋长,象您昨天说的那样,充其量不过配当个骑兵,斯大林同志……我只能胡说八道,那么,我在这里也就无事可做了!……我请求免去我总参谋长的职务,派我去前线。”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第三十四章
朱可夫大将乘坐的汽车在明斯克公路上疾驰,而他虽身在车上,心还留在克里姆林宫,留在斯大林的办公室。就这样,朱可夫卸去了总参谋长的职务,改任预备队方面军司令员。他想起了沙波什尼科夫①忧形于色的情景。
①沙波什尼科夫,鲍里斯·米哈依洛维奇(1882—1945) 苏联元帅,军事理论家。一九四一年曾任苏军总参谋长。——译者
今天早晨,中央政治局委任他主持总参谋部工作。鲍里斯·米哈依洛维奇在朱可夫面前,似乎自感有愧。不过,斯大林在道别时,也收敛了些自己的威严。当他们来到他的办公室时,斯大林走到来可夫和沙波什尼科夫面前,好象在为自己辩解,他的声音带有几分伤感,但话是经过深思熟虑说出的:
“任何战略形势,无论是军事形势,还是政治形势,我们都应当作具体分析,必要的话,还要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三棱镜,透视一番。与此同时,我们还应珍视历次革命解放战争的经验……我的话是不是说透彻了?……”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继续说:
“我是说,人类的思想是在经验的基础上发展和充实起来的,反过来,经验又要依靠深奥精湛的哲学理论。这不是诡辩,这是辩证法……可以说,我们的事情之所以办糟了,就在于我们的一些军事活动家不善于……怎么说更确切些呢?他们没有透过理论的三棱镜,去观察、研究和解释现象。结果怎么样呢?总参谋部的人员对我说,某战线行将发生如此这般的事情。可他们是怎样解释自己的结论的呢,说客气点,论据不足,对自己,对自己的看法,都不敢理直气壮。于是,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没有作战经验所致?……我再一次提醒你们,在实践和源于实践的理论之间,不应当有一条鸿沟。简单点说,打个比方,好似一杯沏好的香茶。我们是作为一个整体把茶喝下去的,我用不着去想糖、茶和水,各自又是什么味道……因此,一个真正的统帅,应当视战争为一个整体,善于体会其中的奥秘和经纬,而且还应长于辞令,向部属讲明道理。如果说,仅仅根据敌军对我两翼的迫近,敌军集团坦克的密度,来判断时机已经成熟,那么,对我,对国防委员会来说,这样的论据还不具有说服力……事后,这些司志可能又要说了:‘我曾经提醒过斯大林,可他我行我素……’是怎么提醒的呢?理由如何?可信程度如何?……如果我们的政府,党中央都听军人的,我想,斯大林就大可不必再承担运筹准幄之责了……”
朱可夫的好记性准确地再现了斯大林的这段话。他对这番话包涵的思想,持批判态度,总想反驳几句,尽管他知道,斯大林的议论是有根据的。不过,朱可夫仍想争论,因为他认为,作为一个统帅,在战争中,除去要有高深的军事哲学素养外,还要才智过人,明察秋毫,要有直觉,有本能,要有意志力,还要有超人的勇气……
大将的思绪被打断。他的“吉斯-101”型汽车的制动器,嘎吱响了一下,向前滑动,靠近一辆敞篷小“嘎斯”汽车,上面坐着他的手执冲锋枪的警卫战士。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回头,认出了戈利岑诺。这里是检查站,检查过往行人的证件。
过了片刻,这个小小的车队(后面有辆“艾姆”牌小轿车,里面坐着大将的副官,还携带他少量的用物)从戈利岑诺身边驶过。朱可夫仿佛眼前又见到了斯大林那留有天花瘫痕的微黑脸庞,他的眼眯缝着,闪着多疑的光芒。话题一转,谈到责成朱可夫消灭斯摩棱斯克方向上叶尔尼亚突出部之敌时,斯大林突然说道:
“俄国有位象征主义诗人,叫康斯坦丁·巴尔蒙特①,顺便提一下,是他第一个把《虎皮骑士》②译成俄文的。此人虽说不赞成我们的革命,但非常正确地认为:‘正如荷马忧是希腊一样,但丁就是意大利,莎士比亚就是英国,卡尔德朗③和塞万提斯就是西班牙,卢斯达维里就是格鲁吉亚……’而我们可以说,斯摩棱斯克就是格林卡、就是普尔热瓦利斯基、纳西莫夫、多库恰耶夫⑤……这他妈的就是俄罗斯的光荣,爱国主义和决不屈服于侵略者的象征……记住这点,朱可夫同志,您就会有足够的信心去夺取胜利。”
①巴尔蒙特,康斯坦丁·德米特里耶维奇(1867—1942) 俄国象征主义诗人。他曾将拜伦、雪莱等人的诗译成俄文。——译者
②《虎皮骑士》是格鲁吉亚十二世纪伟大诗人卢斯达维里的著名诗篇。——译者
③卡尔德朗(1600—1681)西班牙杰出的剧作家,著有《浮生若梦》、《蛰居夫人》等剧。——译者
⑤格林卡是俄国杰出的作曲家;普尔热瓦利斯基是俄国著名探险家,纳西莫夫是俄国海军上将;多库恰耶夫是俄国著名的自然科学家。这四人都出生于斯摩棱斯克。——译者
但是,那天赫鲁廖夫中将汇报实行新后勤体制的情况以后,斯大林说的那句话,确实刺痛了他的心:“您只配当个骑兵,而不象个总参谋长……”当然,朱可夫没有机会进学院学习。他在内战时期参军,当过排长和骑兵连长。内战结束后,他只上过骑兵指挥员进修班,十年后,又上过高级指挥员进修班。后来先后任过骑兵旅长、红军骑兵总监助理,再往后,任骑兵师长、骑兵军长、白俄罗斯特别军区副司令员。在任驻蒙苏军第一集团军级集群司令员期间,同蒙古人民革命军一道在哈拉哈河地区,歼灭了日本重兵集团,此后不久,又被任命为基辅特别军区司令员。近十年来,他多次向国防人民委员写报告,申请进总参军事学院深造。但时运不佳,虽说多次答应让他去学习。一会儿是例行大演习,一会儿又是高级司令部战役战略演习,一会儿又是突如其来的军队校阅……到处都不能少他朱可夫,每一次都对他好言相劝,说暂缓进学院。可大家都知道,人是没有不可替代的,看来,这个道理并不到处都适用。那就故意在哪个地方出点纰漏,到时候说不定会鸿运临头,有幸去学院深造一番。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自己就曾不止一次打发过一些平庸的人去学习,恨不得马上躲开他们。心想,入学深造,能增长人的才智。但并不总是如愿以偿。常常是,结业之后,此人职务提升了,
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反而给工作带来后患。这可真是荒唐的尝试。
不过,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对于自己一直被拒之于“学府门外”这件事,还不算牢骚太盛。他尽可能自学。好在他“根底”深厚。二十年代中期,他去列宁格勒进骑兵进修班以前,一边坚持自学,一边分析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全部主要战例,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写成材料。在骑兵进修班期间,他对钻研军事理论发生了兴趣,当时他下了不少工夫,写了阐述影响军事学术理论的主要因素一文。此文后来登在学报上,并被选作进修班学员的教材。
当他任骑兵第六军军长的时候,就感到自己有洞察战局的非凡能力,有指挥干军万马的偏好。尤其是在导演军、师两级司令部演习和首长司令部实兵演习期间,他亲自制定战役战术演习课目,就更加显露了他的将才……他在图上演示作战情况,轮流扮演对抗双方的主官,想象战斗的进程,认定可以定下的决心难以胜数,而最佳方案不多。他换而不舍,尽力探索……终于找到了最佳方案。每当演习结束,证实决心下得正确时,他感到由衷的快活,虽然别人毫无觉察。朱可夫是一个不愿感情外露的人。但是,此刻,他正在认真思索,看看他自身在这个严峻的时代,有哪些特点值得发扬和肯定。
他深知,统帅把握戎机离不开灵感。但又知道,灵感不过是催人创新的一种动力,而不是创新本身的主要内涵。他懂得这个道理,并为此而长时间压抑着心中的不安。还要靠想象的驰骋。当他纵览地图时,就有这样的感觉,犹如天穹之下,土地之上的生动力量,尽收眼底,仿佛看透了林木丛莽中,村孩房舍间,伪装同下隐蔽的一切。他总是目光炯炯,寻找可以设置自己指挥所和下级指挥所的地点,而且一设身处地,料想敌人如何才能识破他的妙计。他总是默默地思索,冷静地判断,也不回避自己直觉的暗示,反复深入估量敌我力量的消长……
他还知道,没有忠实可靠、足智多谋的左臂右膀,单枪匹马,是办不成大事的。因此,他的严格要求,往往又伴之以冷酷无情。他的这种情绪影响到周围的人,有的胆战心凉,有的精神抖擞。再过一些时候,部队就象充了电一般,土气大振。
面对朱可夫的冷酷,有些人未免惶惶不安,自惭形秽,以致他们缩手缩脚,畏首畏尾,拿不出高明的见解。对这种人,他要么调离岗位,要么弃之如敝履。而另一些人,这是大多数人,这种冷酷象一股强大推动力和启发力,使他们精神振奋,使他们想到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想到在作战部队的背后,国家和人民是他们的靠山。
不过,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连想也没想过,他是为自由而斗争的俄罗斯之一代天骄,是集俄罗斯性格之精华于一身的统兵大将。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的思绪在慢慢翻腾,在他的记忆深处,浮现出他所见过的一幕幕画面,一张张铭记在心的脸庞,以及象一把巨大的烨犁在新开垦的处女地上犁出的沟现一样,在他的一生中留下深深痕迹的一桩桩往事。汽车载着朱可夫在公路上奔驰,走近一个十字路口。向右转,离路口几公里处,是耸立于莫斯科河河畔的古城莫扎伊斯克,城内有著名的尼古拉大教堂,约阿基姆和安娜教堂,还有鲁热茨基修道院。而向左转,有一条路通过普罗特瓦直达维列亚,这也是个相当古老的城镇,镇内也有几百年前遗留下来的教堂,古老旧城残址尚存。
如果有时间的话,格奥尔吉·康斯坦了诺维奇会多么高兴地驱车转弯,走上通维列亚的大路,而维列亚离博罗夫斯克近在咫尺。到了那里,离他倍感亲切的故乡就更近了。有个叫乌戈德厂的大村庄,有他的出生地斯特列尔科夫卡村,还有维利奇科沃村,他曾常常穿过起伏不平的田野,到这个村的教会学校去上学……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左手的小指,还记得小时候,手里拿了一把新镰刀去割麦,结果留下了这道刀痕。然后,他恍忽见到了乌戈德厂村当中的那条街道,街的尽头有一条小路。路右侧有一个养鱼塘,左侧是树林,树荫下是一片古老的墓地。那里埋葬着他有姓无名的父亲,和未满周岁就早殇的小弟阿辽沙。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常常想起他谜一般的家世。他的生父生下三个月的时候,裹在裙褓中,被遗弃在孤儿院的台阶上。婴儿身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儿子叫康斯坦了。”这个走投无路的母亲究竟是谁?……过了两年,没儿没女的寡妇安娜·朱科娃收养了科斯佳①,但却没有把他抚养成人.过了六年,寡妇去世,年仅八岁的科斯佳无奈到乌戈德厂村跟一个进匠去当学徒。
①康斯坦丁的小名。——译者
朱可夫将军那任性的记忆又飞向遥远的年代,当时,他的舅舅米哈依尔·德利欣发了一笔横财,他去莫斯科,投奔舅舅家学鞣皮手艺,有时还到普及教育的夜校去听课,这个夜校使用的是全市中学统一的教材……
童年是可怕而凄苦的,常年挨饿,动辄挨打,不名一文……尽管儿时记忆中那些明丽的画面,一齐呈现在眼前,春天到斯特列尔科夫卡林草地去割草,到林中去采野草毒,以及盛夏和隆冬的捕鱼之乐,还有大人们给点饼干和糖果,也能带来一点欢欣,但一想起弟弟果沙,小妹玛莎和同村小孩童年的遭遇,他就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想起母亲乌斯金尼娜·阿尔捷米耶芙娜,也让他心酸。她三十五岁丧偶,后来嫁给年已五十的鳏夫康斯坦丁·朱可夫……母亲是在斯特列尔科夫卡村邻近的黑泥村,在一贫如洗中长大的。她一辈子拉车、种地,吃了多少苦啊!……他们的家和别的农家一样,永远贫困不堪。俗语说得好;有的人记忆中是鲜花,有的人记忆中只有伤痕……
现在,当俄罗斯蒙受前所未有的沉重灾难的时刻,他们,母亲、妹妹玛莎和外甥们情况怎样?
这时,使他心乱如麻的思绪好象在提醒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正是他,受命动员力量,清除法西斯军队进一步深入俄罗斯内地的威胁。他,身为预备队方面军司令员,能不能当此重任?他那鼓舞士气,而不是使人意志消沉的炯炯目光,敢不敢正视悲惨而严峻的战争?
应该敢……他的身后是红军的全部历史,是红军极其复杂的成长历程,自从他选定了终主要走的道路之后,他在这支军队中由普通战土晋升到大将……
第三十五章
他陷入沉思和回忆之中内心感到压抑。不知不觉间,巳快到通向格扎斯克的转弯处。这才注意到,离维亚兹马越近,公路上越显得喧闹。满载的汽车j步行的连队,坐在拖拉机和马车上的炮兵,纷纷奔赴前线。由于烟尘弥漫,公路上边的天幕显得很低,时而从前面,时而从后面传来炸弹的轰隆声。但是,朱可夫大将一行的车队,总算万幸躲开了德国飞机。没过多久,他们就离开明斯克公路向右转,来到格扎斯克和一个小村庄之间的森林中。预备队方面军司令部就设在这片森林里,其余人员驻在村中。遵照大本营的命令,除第二十九和三十集团军在西方面军编成内作战外,各预备队集团军和莫扎伊斯克防线上的各集团军合并,组成预备队方面军。
方面军司令部参谋长利亚平和炮兵司令员戈沃罗夫在等待来可夫的到来。从帆布帐篷下摆好的午餐,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这帐篷就支在指挥所“地窖”的旁边。
就餐和交谈时间不长。大家只消三言两语,就能理解彼此的意思。朱可夫对这两位将军,出色的军事专家,早有所闻。他满怀激动友好的心情,把这话告诉他们,同时又提醒他们,要大家一道准备接受严酷的考验,因为对面的德军集团在兵力上比预备方面军雄厚,而且拥有强大的装甲集群和持续不断的空中支援。
然后,他走进指挥所主要地下室,这里灯火通明。原木拼成的墙上和台子上放着用彩色铅笔标示的地图。朱可夫觉得这些地图没有向他说明什么更新的情况。他看了看利亚平和戈沃罗夫紧锁眉头、神色惶惑的面孔,提议马上到第二十四集团军拉库京将军的司令部去。
该集团军目前正以其劣势装备的几个师.阻止和反击叶尔尼亚突出部之敌的向东突进。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觉得,即使不到这个集团军司令部来,就是直接到各个师的指挥所去转转,也能对真实情况有一个大体的了解,也能实实在在地摸清敌人的脉搏,从而计上心头,一些必要的对策,就会信手拈来。不过,头绪纷繁,实难下手。最重要的,就是要最恰当地使用现有兵力,为了使各级指挥员和司令部都能理解这是明智之举,至关紧要而必不可少的,就是要使那些悲观绝望,精力和体力都极度紧张的人们,统一到一个大家都明确,但又要暂时严格保密的意图上来。还必须以苛刻的目光,逐一审视所有的指挥人员,看他们是否都在各尽职守,他们之中是否有不善于从频繁的战斗中汲取经验而白白断送战士生命的不称职者。
一轮象饱含浓樱桃汁的落日,慢腾腾地向遥远的地平线沉去。预备队方面军司令员一行的车队在繁忙的公路上行驶。此时,从公路上望去,那隐蔽在森林后面的落日,在天空留下了一抹暗淡的惨红,大家觉得,好象这不是霞光,而是远处有一场大火,仿佛在维亚兹马以西,亚尔采沃以北,叶尔尼亚那边什么地方有熊熊的大火映红了天空。这景象令人压抑,就象不忍看鲜血的喷涌一样,移开你冰冷的目光。
晚上,他们到达第二十四集团军司令部。这里是森林。避弹室,土窖,哨兵,弹坑,炸倒的树木,随处可见。集团军的领导干部在等待朱可夫及其随行人员。他们站在森林检查站前的木栏边,迎候来客。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心不在焉地听着第二十四集团军司令员拉库京少将介绍情况。他旁边站着的一些人,在暮色苍茫中,都显得脸色乌黑,而且看来都一个模样。听得出集团军司令员有点心慌。他没等拉库京汇报完,就尽力装出和蔼的样子,打断他的话:
“我们到有亮光的地方谈吧。否则,我们就象去参加一个用油灯照亮的晚会,要摸索着和姑娘们打交道了。”
“您还干过这种事,”一向不爱开玩笑的戈沃罗夫将军颇有兴致地问。
“怎么没干过?”朱可夫笑了,“我是乡下人出身。当初,我在舅舅家学会了揉革,自知有了可靠的手艺了,就想在莫斯科弄个媳妇。”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集团军司令员的进弹所跟前,走了进去,这个由许多跟大原木构筑的地下室,灯火辉煌,宽宽敞敞,深入地下。这里也为汇报第二十四集团军地域的战役战术情况,做好了一切准备。来可夫对这些地图,对这个避弹所的坚固,表示满意。可在莫斯科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不可靠、不稳固和不堪一击的。
“瞧,这里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操着他的男中音说,仔细端详周围一张张不熟悉的面孔。
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拉库京年方四十,穿着内务部的军装,因为他原先在边防军工作。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给人以意志坚强,精力充沛的印象。他的眼中流露出桀骛不驯的神色,显得颇为自信。
朱可夫认为,这是军人身上令人宽慰的气质,转过目光,看举手向他敬礼的集团军军事委员、师级政委阿布拉莫夫·康斯坦丁·基里科维奇。他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要看穿人的灵魂,总是有什么事迷惑不解似的。显然,他们已经在斯摩梭斯克这片土地上,吃过不少苦头,有过痛苦,有过疑虑,有过希冀,心灵饱受了创伤。你马上就会相信,此人坚定可靠,他作为党的主要代表,理解自己在这里应起的作用。
通过相互握手,他那男子汉的有力的一握,使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打心眼里感到,阿布拉莫夫是个不凡的人物。朱可夫善于从细微处看出人的性格。
政治部主任、营级政委莫伊谢耶夫也在这里。他在“大官儿”而前,显得有点拘束,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在这个复杂的军队肌体中无足轻重。
至此,转入正题:了解第二十四集团军前沿地段的战役战术情况。
“讲吧!”朱可夫转过身来,面对拉库京,简单干脆地说,但好象又为自己习惯成自然的严厉腔调而感到不安。
拉库京听到这生硬的口气,有点发怵,从一开始说话,就不那样自信。但是,朱可夫没注意到这些。据他所知,过去一些在边防军工作的军官,决不可能对战役法的复杂性和细节有精深透彻的了解。他们是自己那个行当的专家。
朱可夫从拉库京的汇报中,没有听出什么更新鲜的东西。他皱着眉头,仔细翻看地图、表报,心里在分析战局发展的来龙去脉。一切都很复杂,但又很简单。德军第二装甲集群在斯摩棱斯克以南,突破了我军防御,七月十九日,占领叶尔尼亚,该集群乘此时机,建立了一个坚固筑垒的重要基地,并计划从该基地重新向莫斯科发起进攻。根据军队侦察部门的情报,敌军在这个基地集结了七个步兵师和若干装甲师、摩托化师。第二十四集团军对叶尔尼亚突出部根部,实施相向突击,以围歼敌叶尔尼亚集团,但迄今毫无任何进展。敌军防御地区和我军出发阵地大不相同,起伏不平的地形对其有利。由于中间地带开阔,苏军一旦进攻,可能遭到敌军成功地反击,造成不小的损失。敌军也在待机而动,特别是打算在叶尔尼亚至多罗果市日公路上的鸟沙科沃村出击。
朱可夫还注意到敌军的三道坚固筑垒防线。那边有全断面堑壕,机枪 ,架设大口径机枪和大炮的永备工事,掩体中有坦克和装甲车。在防线之间,有铁丝栅和带刺铁丝网,还埋设了伪装地雷。敌军把占领的每一个村庄,都构筑成独立支撑点。你来到敌军防线前面,简直找不出一块可以避开交叉火力射击的尺寸之地。
朱可夫思虑重重,心烦意乱地回到本方面军司令部。
他打电话给总参谋长沙波什尼科夫元帅,简要报告了叶尔尼亚突出部的情况,问有没有可能给第二十四集团军调拨一些加衣炮、火箭炮和坦克。
“关干加强这个集团军的问题,我们要考虑,计算一下。”鲍里斯·米哈依洛维奇心情忧闷,低声回答,“至于您的初步想法,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我想,您是想亲自去摸一摸德军防线……”
甚至朱可夫都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沙波什尼科夫元帅每当要提示部属以良策时,总要使用这个伎俩。对这一点,他非常熟悉。鲍里斯·米哈依洛维奇听取司令员和参谋长们的汇报时,时常提出补充意见,或者出个点子。
“我是这样理解您的意思,您想要……”说一些诸如此类的话。汇报的人总要稍作停顿,心想:“怎么回事?这是不是圈套?”而当他恍然大悟,元帅原来是虚晃一枪,给他想出了一个好方案,于是,赶紧收住话头,惟惟称是。
大将决定以预备队方面军的部队加强第二十四集团军,并将其扩编为集团军级集团。其任务是,命令所属各师对叶尔尼亚突出部实施相向突击,围歼敌兵团,尔后,继续向西进攻。
彩虹般的希望使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那颗忧愤的拳拳之心,感受到了宽慰,但他的希望目前还无法实现。
第三十六章
在这危及苏联存亡的艰难的几周里,主要帝国主义国家的首脑们,回顾过去,想起他们为安抚德国而极尽其退让、纵容和教唆之能事,在慕尼黑,以邻为壑,采取的叛卖行为……这些拜金世界的统治者的迷梦,终于破灭了。他们一手豢养起来的宠儿——法西斯德国,不仅贪婪成性,垂涎欲滴,要求吞噬更多的土地,而且穷凶极恶,张牙舞爪,扑向它的芳邻,甚至连号称雄狮的英国也不能幸免。现在,这些反布尔什维主义的卫道士还在痴心妄想,希图酷蚌相争,渔人得利,让法西斯德国及其仆从在同苏联的厮杀中,不仅扼杀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党缔造的苏维埃国家,而且让他们自己也筋疲力竭,玩火自焚,到那时,德国将不再是地球上其他国家的实际威胁了。与此同时,这些资产阶级的头面人物又惶惶不安:如果苏联拼不垮希特勒军队而最终覆亡,或者,苏联宁肯忍受国土沦丧之辱,而同德国媾和,他们又该怎么办呢?……到那时,首先是大不列颠,势必乌云蔽日,大难临头,而以后呢……这“以后”二字后面,对许多国家和大陆来说,隐藏着更多的忧患、更大的灾难。
美利坚合众国瞻念前途,也自感并不乐观。况且,美国还担心,日本可能北进苏联,入侵西伯利亚,尔后,等到它的军事潜力增长后,必然挥起有力的拳头,打击美国,殃及美、英的殖民地。
凡此种种,都不能不迫使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和英国政府首脑丘吉尔之间,频频传递信息,两人就动荡不安的世界军事政治形势,交换看法。
七月中旬,正当猜测纷纭,人心浮动的时刻,罗斯福派遣推行他的“新政”最为卖力的人物哈里·霍普金斯到英国。霍普金斯同丘吉尔,同英国政界其他要人,经过频繁会谈,得出结论,看看苏联在法西斯大军的打击下,还能支持多久,尔后,才能相机行事,铲除法西斯的威胁,挽救世界出于水火。霍普金斯突然决定,他必须到莫斯科稍事逗留,会见斯大林,要亲自听取他对当前重大问题的看法,首先自己弄清真相,然后再通报罗斯福和丘吉尔,苏联究竟有多大抗击外侮的能力,是否如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在给总统的报告中所说的那样,苏联千钧一发,形势危急。
但是,没有得到罗斯福的批准,没有授予全权,霍普金斯是不能擅自飞往莫斯科的。因此,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五日,他给白宫发了一份电报,内称:“……我想知道您是否认为我莫斯科一趟,是有必要的和有益的……我认为,应尽一切可能,保证俄国人坚守防线,即使他们将在最近的交战中遭到失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有可以多少影响斯大林之处,我想以您的名义,派一个私人代表,直接和他面商是可取的。我认为利害关系如此重大,这是应该做的。”
电文冗长,还涉及许多其他问题。电报末尾,有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这里,人人精神振奋,英国人认为,俄国的事态只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喘息时间罢了。”
第二天傍晚,他收到罗斯福复电。美国总统赞成霍普金斯走访莫斯科的想法。复电中还说:“今天晚上我把给斯大林的信寄给你。”
在莫斯科,苏联外交人民委员部由英国和美国驻苏大使处获悉,美国总统罗斯福的私人代表哈里·霍普金斯行将来访。苏联驻英国大使伊万·米哈依洛维奇·迈斯基也发来电报,说霍普金斯是支持罗斯福新政的得力干将。迈斯基报称,霍普金斯积极致力于新政的贯彻执行,而且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战之初,他就成了地位显赫的政治家和外交家,美国政府的许多决策,多由他鼎力支持,参与制定。他深谋远虑,精明练达。不过,身体欠佳。
就这样,美、英、苏三国领导人先后一致认为,行将访问莫斯科的哈里·霍普金斯,肩负着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一次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使命。迈斯基大使是在丘吉尔和他的心腹怀南特·哈里曼得悉这个情况之后,才了解到的。不过,在霍普金斯去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途中,电报准确无误地沟通了信息。
哈里·霍普金斯在动身去莫斯科之日,收到美国代理国务卿塞姆纳·韦尔斯发来的重要电报。电报特别指出:
“总统请你干第一次见到斯大林先生时,即以总统的名义转达如下意思:‘霍普金斯先生应我的请求,前来莫斯科,同您个人,或同您指定的其他官员多 讨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即我们如何才能最迅速、最有效地使美国向正在对希特勒德国的背信弃义的侵略,进行伟大抵抗的贵国,提供援助……’”
接着又说:
“我请您,象我和您亲自交谈一样,以您所感受到的那种信任心情,对待霍普金斯先生。您对他阐述的观点,他会直接向我转达,他还会告诉我,您认为哪些问题最紧迫,我们可以给予援助。
最后,满允许我对俄国人民为捍卫其自由和独立所表现出 的非凡的英勇精神,表达我们全体美国人的共同钦敬。你们的人民和所有其他各国的人民反对希特勒的侵略及其征服世界计划的胜利,一直鼓舞着美国人民。”
霍普金斯到莫斯科的第二天十八时三十分,被美国大使劳伦斯·施坦哈特带到克里姆林宫会见斯大林。
这是一九四一年七月三十日的事。
斯大林约定接见美国总统私人代表的时间以后。在这之前两个小时,他把苏联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请来,就同霍普金斯商谈的问题统一看法,同时还要对美英近年来同苏联的关系问题,做一番分析,以便设想今后这两个国家在国际关系上将采取何种政策。
昨天,斯大林和朱可夫有过一场激烈的争吵,今天,朱可夫提出辞去总参谋长的职务,嗣后,沙波什尼科夫前来报到。在斯大林看来,他这是在军队最艰难、最紧张的时刻,接任此职。此时此刻,斯大林心绪不佳。每当他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心情不好时,常常要走到窗前,于沉思默想中,凝望对面兵器馆的两层楼上描写战争的雕饰。兵器馆正面是一溜黑洞洞的炮口,那是当年俄国军队从拿破仑军队手中缴获来的大炮。对开的窗户稀稀落落地敞开,从厚实的窟壁可以看出,这两米厚的墙壁有着相当的防护力。
兵器馆和克里姆林宫一样,也披上了迷彩伪装。屋顶的上空,在灰色的暮德中,夕阳缓缓西下。
斯大林离开窗子,走到桌旁。这时,门开了,莫洛托夫走了进来。他一如往常,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今天穿的是深灰色的,裤子和衣袖上的羽状织纹分外清晰,一张有朝气的脸精心刮过。但脸色沉郁,带金链的夹鼻眼镜下方睛里流露出几分倦意。
“我们要不要接待这位美国人?”斯大林仿佛在自问,接着又说,“如果照昨天朱可夫说的意见去办,基辅让给敌人,军队撤到第聂伯河以东,那我们在他们面前可就够光彩的了。”
莫洛托夫什么也没说,坐在靠近斯大林身边的会议桌旁,打开文件夹,做好讨论的准备。
斯大林突然哼了一声,轻轻笑了起来。
他感到莫洛托夫问疑惑目光在盯着他,就解释自己兴致突然好起来的缘由。
“你知道,波斯克列贝舍夫的小女儿,方才用我直通她父亲的线路,打来电话。我拿起电话。‘爸爸,’她说,‘帮我解个算术题。’我说,‘你爸爸不在,我派他办事去了。让我来帮帮你。’她给我念了算题的条件,接着就想不通了。真是个怪题,说是水从一种口径的管子流进水池,然后,又从口径较粗的管子流出水池。求:一分钟内,这个水池流出多少水……当然,还有一些提示性的数据。”
“没算出来?”莫洛托夫开心地笑了,“问题在于,两个水管是否处在同一水平上。如果是,流进水池的水和流出的水等同。”
“干嘛要白白浪费水?”斯大林十分愉快地笑了。忽然又变得严肃起来,问道,“我们今天可不能往帝国主义者的磨盘里注水,是不是?”
“不能。”莫洛托夫回答,又笑了,“无论如何,我们得把水管放在同一个水平上。”
“这要看这位罗斯福的特使有多大的诚意了。”斯大林说,他的话中流露出不安。
他在克里姆林宫的这间办公室,好象也充满了烦躁不安和紧张期待的气氛。
“科巴,”①莫洛托夫看了看斯大林,他的谦恭而又有所求的目光,想来一定能巨他静下心来听一听,“我说,耐心点,听一听我们外交人民委员部通过对丘吉尔和罗斯福政策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我们同他们谈判,要时时记住吗们对外政策方面的一贯伎俩,这样在考虑我们同他们相互关系的方针时,这些东西也许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我们几乎是从空白点上起步。”
“你认为,我们很不了解丘吉尔吗?”斯大林坐到桌边,不满地说。
“温故而后才能知新。”
“好吧,只是要简略些。”
“比如说,丘吉尔虽已六十七岁的人了,但仍然精力十足。他的政治信条就是一句话:‘大英帝国是一切事情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他只要稍微闻到带有社会注意气味的东西,就深恶痛绝。他对我们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他的这种仇恨疯狂至极,简直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0年间,丘吉尔任陆军部长,就曾领导过反对布尔什维克的‘十字军远征’。为此,我们不得不花了好几年
时间艰苦作战。为了在军事上、政治上和经济上围困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英国国库耗费了数以亿计的英镑。只是慑于欧洲工人阶级的情绪,他才没敢驱使上百
万军队来干涉我们。”
“是啊,一切记忆犹新。”斯大林打断莫洛托夫的话,“你肯定马上还要提到苏英贸易协会驻英办事处遭袭击的那件事,结果,导致一九二七年我们和英国断绝了外交关系。”②
①科巴是斯大林搞地下工作时的化名,——译者。
②一九二七年九月,英国保守党政府授意袭击苏英贸易协会驻伦敦办事处。苏英遂断绝外交关系。——译者
“是的。”莫洛托夫表示同发,“一九三五年西方国家组织反苏同盟,不也是丘吉尔的主意吗?……”
“丘吉尔关于在反对法西斯德国的战争中英苏一致对敌的声明,我们的外交人民委员部是怎么看的?”斯大林离开座椅,站起来,走到坐在会议桌边的莫洛托夫跟前,同他一起看放在绿色桌毯上的文件。
“我想,斯大林同志,丘吉尔目前对我国的政策,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们这个看法不会有错。他的目的是:首先,在对德战争中尽可能牺牲苏联,力求使我们精疲力竭。他的长远目标是,既令希特勒一败涂地(我们自然相信这一点),我们也绝无可能出现在巴尔干和西欧……因此,在我们争取英国开辟第二战场之际,切记丘吉尔会长时期和我们捉迷藏的。”
“现在我们比较一下丘吉尔的政策和罗斯福的态度。”斯大林提议,“可以想象,他们正在制订共同的军事政治纲领。”
莫洛托夫喘了一口气,看看办公室门上的钟,又翻了几页,哈里·霍普金斯来克里姆林宫的时间快到了。他接着说;
“在芬兰军阀挑起战端和苏芬战争期间,罗斯福只不过发表了一纸‘道义上禁运’的声明,而没有在美国煽动疯狂的反苏运动,由此看来,同罗斯福的关系要简单些……”
“不应忘记,他在酝酿慕尼黑阴谋期间,显然也不是置身事外的。否则,美国驻伦敦大使肯尼迪、驻巴黎大使布利特就不会那样卖力怂恿张伯伦和达拉第了。”
“对,这一点不可忘记。”莫洛托夫同意,“但全面、历史地通观罗斯福任美国总统期间对苏联的态度,总起来说是好的。斯大林同志,你在一九三四年和英国作家赫伯特·威尔斯的谈话中,就说了这个看法。在谈到罗斯福卓越的个人品质时就说过,在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所有领导人中,罗斯福是一个最有才能的人物①。你的这一席话传遍了全世界。你之所以做出这个评价,是因为你在和威尔斯谈话的前一年,罗斯福政府一反美国历届政府的做法,承认了苏联。罗斯福本人曾全力促进苏美关系的改善。罗斯福还几次试图告诫希特勒,放弃他的侵略政策。”
“好。”斯大林显然在催促莫洛托夫,“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谈谈今天的事。我们了解到什么情况吗?”
“等等,等等。”莫洛托夫以责备和别有深意的目光看了雷斯大林,“我想提醒你,在罗斯福的班底中,在美国国务院,有一些死硬派,这些人反对援助苏联,主张支持希特勒,口号是:‘法西斯德国是反布尔什维克独一无二的中流低柱。’……正如你所知道的,美国前总统赫伯特·胡佛就曾声称,他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消灭苏俄。他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并不乏志同道合者。英国有许多反动派也和胡佛、杜鲁门、赫斯特是一丘之貉。英国驻美国大使哈利法克斯勋爵也赞成支持希特勒……还不能忘记我们的情报部门取得的情报。我们获悉,今年一月三十一日,丘吉尔致函土耳其总统,说英国必须在中东驻一支强大的、能攻击巴库油田的轰炸机中队。就在德国进攻我国前夕,由摩苏尔起飞轰炸巴库的计划,还被认为是现实可行的。六月中旬,英国三军参谋长联席会议决定,准备采取这一行动。”
“现在,丘吉尔显然不会再和希特勒坐在一架马车上了。”斯大林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拿了一支纸烟,一反常态,没有操碎装烟斗,而是点着了这支纸烟。
①见斯大林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三日《和英国作家赫·乔·威尔斯的谈话》 一文——译者
莫洛托夫目不转睛看着文件,继续说:
“几天前,六月二十七日,据我驻华盛顿大使馆报告,赫斯特的机关报《纽约美国人日报》报道:俄国必败,英国和美国无法制止俄国在纳粹闪击战的打击之下迅速覆灭。’”
“对,这个情况也值得注意。”斯大林说,声音略带沙哑。
“我们外交人民委员部已掌握清报,”莫洛托夫拿起一份文件,神情淡漠地说,“美国陆军部长在给美国总统的信中断言:‘德国的目标是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大体占领俄国。’英国军界上层代表人物亦步亦趋,鹦鹉学舌……我引一段话……‘可能,第一阶段,其中包括占领乌克兰和莫斯科,少则需时三个月,多则六个月,或更长些……’我认为,他们的主要依据,是美国驻莫斯科武官伊凡·耶顿的那些张皇失措的报告。他说:苏联在军事上正面临必然失败的深渊。”
“如果‘苏联大难临头’,他们会得出什么结论?”斯大林低着头,在桌边走动。好象他已经想到莫洛托夫要说什么了。
“显然,结论是这样的:他们会弹冠相庆,说英国得救了。现在,德国根本不可能入侵英伦三岛了。英国当局可以轻松地长舒一口气,认为希特勒入侵联合王国的打算,暂时搁置了。”
“暂时?”斯大林站住,脸上浮着冷笑,看了看窗口,“正因为如此,还需要重新考虑考虑。”
“对,但与此同时,英国为什么对鲁道夫·赫斯访英的目的,秘而环宣。他们无疑正在和希特勒的特使谈判,正在讨价还价,进行幕后交易,尽管我们刚刚同英国签署了协定,丘吉尔政府也不会为了消除我们的疑心而采取任何举动。”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谜,”斯大林在“还有”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希特勒这个强盗的心腹访英这件事,居然瞒过了全世界,也瞒过了我们。”
“他们做这种事很难逃过舆论。”
“可能吧。”斯大林表示同意,“可是,直觉告诉我,现在我们同英、美的关系,正在经历一个转折。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法西斯这片乌云笼罩了全世界,而我们是能够打垮法西斯的主要突击力量。”
“你认为对这个霍普金斯应当采取什么态度?”莫洛托夫问。
“这要根据他的态度来定,要记住,我们已经说过了,他们应当是我们在反对法西斯德国的斗争中的盟友,显然,法西斯目前对他们不过是暂缓用兵署了。”斯大林站在莫洛托夫面前,仰头向天花板吐了一口烟,继续说,“切记我们今天说的这些观点。我们的谈判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就象我们同西方的关系也刚
刚开始一样。既然到我们这里来了,就是说,总会拿出点东西来的。”
“对,看来我们没有别的立场可以选择。”莫洛托夫表示同意。
斯大林走到书橱前,从中取出了一本《列宁选集》。看看目录,打开要看的那一页,他亢奋的情绪已冷淡下来,说: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在对外政策上,并不否定我们今天采取的这些步骤,他没有否认有这种可能性。”接着斯大林开始读,“……与帝国主义联盟中的一个国家达成军事协议……只要这种协议不违背苏维埃政权的原则,反而能加强它的地位和减轻某一帝国主义国家对它的压力。”
“列宁在那时就已经为我们预想到了。”莫洛托夫在沉思默想中说,“这就说明预见所拥有的力量。”
第三十七章
十八时三十分整,斯大林的助手波斯克列贝舍夫走进办公室,大声报告说,客人来了。
“请。”斯大林说。
头一个走进办公室的是哈里·霍普金斯,此人清瘦文弱,中等身材,脸色灰白而憔悴,颧骨突出,细细的脖子显得喉结突出。他身上穿着深色西装,由于路途遥远已经揉皱。霍普金斯身后,出现在门廊的是美国驻莫斯科大使劳伦斯·斯坦哈特。他身材硕大,面庞细嫩,容光焕发,衬衫领子白得耀眼,黑色上衣衬着雪白的袖口,是一派自命不凡、服饰考究的外貌,他的皮鞋擦得闪闪发亮,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对比之下,哈里·霍普金斯显得身体虚弱,衣着随便。译员也走了进来。
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带着竭诚欢迎的表情,同客人握手寒喧,请客人坐到桌旁。紧接着,一个娇美诱人的女服务员,穿着雪白的围裙,把一个高高的手推车推进办公室,上面放着几杯浓茶,一个糖罐,几只碟子里放着饼干糖果,高脚水晶盘里放着琥珀色的葡萄。她把这些东西手脚敏捷地放在宾主先后落座的长桌上。
霍普金斯不很拘泥礼仪,他饶有兴味地环顾斯大林的办公室,神情专注地把斯大林的办公桌,桌上的电话,墙上的照片,巡视了一遍,然后又朝窗外望去,透过青青的机树梢头,可以看到兵器馆墙上灰色的条形伪装。
莫洛托夫细看霍普金斯清瘦的脸庞,他想从这双流露出病弱之色的眼睛里,看出这位海外来客的性格,看出他在言谈话语中究竟有多大诚意。莫洛托夫稍懂一点英语,因此,他不仅可以仔细倾听译成俄语的话,而且可以玩味霍普金斯的语气。谁知此人虽然是病 的样子,可说起话却是那样有力、爽快。
“斯大林先生,我是做为总统的私人代表前来的。总统认为希特勒是人类公敌,因此,他愿意在苏联对德作战中给予援助。我的使命不具有外交性质,这是就我不会提出任何形式的正式协议这一意义而言的。”霍普金斯稍事停顿,打开随身带来的皮夹,从中取出两份文件(这是威尔斯以总统名义给霍普金斯发往
英国的电报),递给斯大林,说:“这是我们总统的私人信件,一份英文原文,一份俄文副本。”
莫洛托夫看到,斯大林的脸上顿时豁然开朗,仿佛变得更有生气了,当他读电报时,在他浓密的胡子下,闪过那令人熟悉的暖人肺腑的微笑。这时,霍普金斯倾身向茶盘,拿过带银托的斟满茶水的杯子,又从上衣衣袋里取出一个塑料盒。拿了一个药丸,放在嘴里用茶水送下。斯坦哈特乘此间隙,探手从水晶盘中拿出一串葡萄,放在他面前的平底盘子中,漫不经心地摘葡萄珠……
斯大林看完电报,把它转给莫洛托夫,用有几分激动的温和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霍普金斯抓住斯大林心情畅快的时机,赶忙告诉他,昨天临行时和丘吉尔会面的情景。英国政府首脑请求转告斯大林,他完全赞成美国总统在电报中表达的对苏联的感情。
斯大林当即借此机会含蓄而有分寸地对霍普金斯的来访表示感谢,欢迎他来莫斯科。斯大林虽然态度矜持和说话不多,但仍看得出他对来客的好感。
稍顷,斯大林又变得十分愤慨,他谈起希特勒和德国,开始阐述苏联对德国的立场。他的话如同板上钉钉一样,简短,明确,有力。
当霍普金斯问到在美国能够马上运交的物资中,苏联最需要什么,从长期战争着眼,苏联还需要什么时,斯大林的记忆和他对军队与军事工业需求的了解,使所有在场的人,甚至使莫洛托夫都感到吃惊。波斯克列贝舍夫单独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做记录,以供其他政治局委员传阅。斯大林看了他一眼,然后没有借助任何文件,—一说出急需的物资:中口径高射炮,包括炮弹;大型机关炮;同我国口径一致,子弹又可通用的美国步枪;高辛烷航空汽油;制造飞机用的铝;还需要美国派来能驾驶“柯蒂斯P-40”型飞机的专家,帮助培训苏联飞行员。据悉,有二百架这种飞机正在启运苏联途中。
斯大林在说出这些物资的名称和数量时,还加以简明扼要和令人信服的说明,同时,尽力让霍普金斯来得及把他的话记在厚厚的笔记本上。
当天晚上,霍普金斯同红军总军械部部长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亚科夫列夫举行谈判。随同霍普金斯一起谈判的,还有麦克纳尼将军和耶顿少校。主要是谈斯大林提到的炮兵物资。霍普金斯建议俄国向华盛顿派遣一个常驻技术使团,其任务是随时同美国当局讨论随时出现的问题。可惜,亚科夫列夫将军未予肯定的答复,因为他无此权限。
第二天下午,苏联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在办公室接见海外来客和陪同他前来的斯坦哈特。在宾主就座的桌上放着茶、咖啡、白兰地和水果。不知为什么没人触动,虽然莫洛托夫殷勤待客,再三礼让,还把茶杯拿到自己面前。
谈话的中心议题是远东问题和日本对苏联日益加剧的威胁。莫洛托夫怀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暗自苦笑。想起他接见日本大使东乡时就坐在这里,仿佛又看到了他那眼镜后面斜瞥着的眯缝眼。后来的新大使建川也在这里坐过,他黄脸
庞,高颧骨,目光总是躲躲闪闪。前不久,就在今年四月,莫洛托夫在这个办公室和日本外相松冈洋佑会谈过,他是在德国和意大利之行后来到莫斯科的。松冈有一张娃娃脸,两撇小胡子,带着无动于衷的表情。但这正是埋藏着祸心的面具……后来,他们在苏联人民委员会大厅签署了为期五年的《苏日中立条约》。
条约是签订了,但日本的威胁仍然存在。莫洛托夫虽有深切感受,但没有对此表示出特殊的不安,他只是暗示给美国外交人员,如果美国给予日本以“警告”,即苏联一旦遭到日本的攻击,美国就要出面援助苏联,恐怕是明智的。他还说,美国应对日本采取强硬立场,并阻止日本进一步扩大亚洲战争。
成堆的问题和堪忧的时局,几乎都使他们感同身受,唤起他们的关注和思考,会谈是详尽而具体的。
第三十八章
十八时三十分,霍普金斯如约来到克里姆林宫斯大林的办公室,但斯坦哈特大使没有陪同前来。今天由阅历极为丰富的著名苏联外交家马克西姆·李维诺夫担任译员。一九三三年,他在华盛顿,曾就建立苏美外交关系进行谈判。从一九三0年至一九三九年,李维诺夫一直任外交人民委员。
哈里·霍普金斯说,总统希望听听斯大林对这次德俄战争的估计和分析。
斯大林的回答极其坦率、明确。他谈到法西斯入侵前和入侵初期苏德兵力对比,双方武器和技术兵器及其战术技术性能,谈到苏联军事工业,其中包括航空工业的状况,指出德国军队突然袭击及其作战方法的非道义性质,并对未来做了估计,而且又重复了昨天的意见,希望美国尽速援助苏联。他在一张活页纸上开列出:(一)二十或二十五、三十七毫米口径高射炮;(二)铝;(三)十二点七毫米机枪;(四)七点六二毫米步枪,然后交给霍普金斯。
霍普金斯接着发言,他代表本国政府和英国政府阐述了一系列重要看法,其中谈到准备向苏联运送该,但这些装备尚需制造,因此,在坏天气出现之前,还运不到苏联前线,谈到应制定长期战争计划,至于长期供应问题,则要视美国政府对于俄国军事状况,俄国的武器装备、原料资源和工业潜力的了解而定。援助苏军重型装备、坦克、飞机问题,要留待美、英、苏三国政府会议解决。照他的话说,这次会议能否召开,要视苏德战场目前作战的结局而定。
简而言之,令人觉得,这个美国人还没有最后相信,苏联与法西斯德国你死我活的搏斗,能否坚持到秋季,虽然他颇为斯大林的自信所感动。如果苏联能坚持得住,霍普金斯建议,不迟于十月十五日,而且一定要在斯大林出席的情况下,召开这次会议。但又,斯大林表示,能否亲自与会,尚难逆料。接着,虽然也涉及一些军事、经济、政治和道义等重大问题,但多数是说了一些重复的话。
罗斯福的私人代表出访莫斯科,对于苏联同美英关系的发展,起了重要积极的作用。七月十二日,苏联和英国政府缔结对德国联合作战协定。根据该协定,双方保证,相互给予各种援助和支持,保证不同德国举行谈判、签订单独的停战协定或和约。霍普金斯此行还促进了罗斯福和丘吉尔在纽芬兰岛的会见和谈判,最后,于一九四一年八月十四日签署了宣言,即《大西洋宪章》。宣言扼要申明了英美两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战后世界安排中的宗旨。宣言还根据莫洛托夫提出的愿望,表明对日本采取强硬态度。
就这样,以一个人在外交上的斡旋,带来了丰硕的成果。值得一提的是,霍普金斯后来在《美国人》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谈到对斯大林的印象:
“他说话绝不重复。他的话如同他的军队开枪射击一样,打得又稳又准。他用几句讲得很快的俄国话欢迎我。他同我握手时,短促、坚定而有礼貌。他热情地微笑着,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多余的手势和多余的表情。你觉得简直是在和一架极其协调和富干理智的机器谈话。约瑟夫·斯大林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知道俄国要的是什么,而且他认为你也同样知道。在第二次会见时,我们谈了差不多四个小时。他问的问题明确、简单、直率。尽管我已很疲乏,我也同样简捷地回答。他的答复很敏捷,毫不含糊,好象这些话早在多年前就已想好了似的。
在我们谈话中间,他的电话铃只响了一次。为这打断谈话,他表示歉意,并告诉我,他这是安排那天午夜十二时半的夜餐。秘书从未到室内来送过报告或文件。当我们道别时,我们都带着坚定的表情彼此握手。就象刚才只说了一次“您好”一样,他也只说了一次“再见”。就是这些。他的十分友好、亲切的笑容,也许是出于我的想象,也许真是这样,因为他在道别时,还表示了对总统的敬意。
当他站起来看着我们离开时,谁也忘不了斯大林的形象——严肃、镇定、满脸皱纹的容貌,他穿着结实而宽松的裤子和合身的上衣,脚上的靴子擦得象镜子一样闪闪发亮。他没有佩戴任何文武官员的标志。他身材敦实,大有橄榄球教练所一心向往的那种体形。他身高约五英尺六英寸,体重约一九0磅。他双手巨大,象他的理智那样坚定。他说话声音刺耳,但一直有所克制。他说话时,总能表达出他的语言所要表达的感情。
如果他一向都象我听到的那样说话,那么他从不肯浪费一个字。如果他想使他的简练的回答和突如其来的提问,不致使人感到刺耳,就总要矜持地闪过一丝笑意,这笑意冰冷但友好,严峻但又热情。他似乎没有任何疑问。他能让你相信,俄国一定能顶得住德国军队的进攻。他当然认为你也不会有任何疑问……
他递给我一支香烟,也拿了我的一支。他不停地吸烟,这就是他小心控制的声音中带有沙哑味道的原因。他常笑,但这是短笑,可能其中还有点嘲讽的意味。他不爱闲扯。他的诙谐话尖锐、深刻。他不讲英语,但是当他对着我讲俄语的时候,全然不管译员,直盯着我的眼睛,好象我听得懂他讲的每一个字似的。
我说过,在我们会见当中没有人来打岔。其实有过两三次,但不是由于电话铃响和秘书不请自来。是我有两三次向他提出问题,他考虑了一刹那,认为这答复还不妥贴,于是按电铃,马上有一位秘书出现,好象他一宣在门口等待呼唤似的,秘书立正站在那里。斯大林把我的问题重复说一遍,立即得到答复。之后秘书退出。
在美国和在伦敦,我这次出行,可能被美国国务院或英国外交部,将其意义加以引申,而叫做会谈。我的莫斯科之行,并不是什么会谈。只不过是六个小时的谈话罢了。过后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两次谈话,一切都解决了。”
第三十九章
方面军指挥所是具有高度工艺水平的巨大防御工事。内有指挥员避弹室,军事委员会“沙龙河各指挥部门平室,上面覆盖百年的古枞树及松树原木。四壁竖着方木,还有结实的立柱支撑。这些散发着树脂芳香的华贵木材,用两爪钉固定起来。大水门里面是一间不太狭窄的“前厅”,通信员、副官或者传令兵,总是在这间厅内的一张做工粗糙的桌边值班。出前厅,扶梯而上,出口面对着森林。
指挥所顶部的原木上方,覆盖着厚厚的土层,按照工程人员的设计,无论是炸弹,还是炮弹,就是直接命中也不会炸穿。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在这里仍然感到不舒服。这倒不是因为自感身处险境,而是前线战况复杂,他肩负重任,总感到惶惑不安。
现在,他坐在桌旁凝视地图,己方各集团军和各师的配置,敌方各集团的部署,历历在目。全部情况都一览无余,再清楚不过了。他在紧张和愁闷中早已感到困乏,不愿再做任何思索。也许是外面什么地方轻轻飘进来的歌声,搅扰了他的思绪。纯净而有力的男声,象涓涓细流轻轻飘来,只是听不清歌词。这歌声听来亲切,熟悉,勾魂摄魄,唤起了他对遥远年代,对儿时的回忆。恍豫中,眼前浮现出他的故乡斯特列尔科夫卡,这个小村子在杂草丛生的荒野中显得那样突兀,他时常穿过荒野到维利奇科沃村的教会学校去上学。他仿佛又看到了两岸绿树成荫的奥格鲁布良卡和普罗特瓦两条小溪,他——那个名叫果沙的小男孩,常暗自高兴地到那儿去钓鱼。他家的老屋由于年久失修,顶盖塌毁,全家只好暂到一间茅屋栖身,一想起这件事就让他心酸。父亲在屋里垒了一个石灶,用来做饭取暖。灶台上,油灯如豆,划不破茅屋角落里的幽暗。
在似睡未睡的迷蒙中,这歌声象游丝,从那遥远的年代,从普罗特瓦河和奥格鲁布良卡河,也许是从相邻的黑泥村,或者从斯特列尔科夫卡,真的传送到了他的耳边,撩人愁思。他胸中作痛,脑中嗡鸣,这是极度疲乏和心绪不佳的征候。
歌声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雄奇的思绪仍不能回到现实中来,他在险象丛生、坎坷多变的一生中所经历的种种往事,串在一起,好象在为他苦思不解的问题寻求答案。
是啊,此刻,他如履薄冰,处在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极其艰险的时刻。他知道,莫斯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而他如同闭塞了眼睛,不知向哪里举步。这种情况,就是他当年在贫困不堪,备受煎熬,任人欺凌的年代,也未曾体验过。他来到预备队方面军司令部,了解了战况以后,曾先后三次动用主力,向坚守叶尔尼亚突出部的敌九个师实施突击,但迄未达到预期效果。怎么会一无所获呢?难道八月是用兵不利的月份?朱可夫采取的仍然是过去得心应手的做法:头脑要极其清醒,精力要绝对集中,在定下决心的时刻,反复权衡,大胆谨慎,运用那条久经考验的作战原则,集中兵力于关键地段,在关键时刻,速战速决,一举
取得主动……然而没有成功。当然,德军遭到了重大损失,但我方僵卧沙场的指战员也数以千计。一封封阵亡通知书发往俄罗斯腹地……
但打得多么惨烈啊!这是未可夫亲眼所见,当时他就在步兵第一百师师长鲁西亚诺夫将军的指挥观察所里。这个师在战争开始的头几个星期打过几场漂亮仗,在整个方面军中颇有点名气。他也主过其他各师的指挥所,这些师奉命实施相向突击,阻止敌人由叶尔尼亚突出部窜向宽阔的作战地区……
是啊,朱可夫大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他受命任预备队方面军司令员之后,会遇到这样大的困难。困难是多方面的;从三面包围叶尔尼亚突出部的方面军所属三个师当面之敌,构筑了坚固的工事,坦克、装甲车、自行火炮和火炮已进入地下,还密密麻麻地修建了土木质火力点,配备有大口径机枪和加农炮。各防御地带之间设置了铁丝网障碍和地雷区。敌人驻在各村的部队加强有工兵分队,用以随时修复每一个被我炮火摧毁的土木质火力点,修复每一段被炸断的铁丝网和每一块被破坏的雷区。如此设防的地区,看来是无法攻破的。
但是,主要的是,德军拚死顽抗,我军每发起一次突击,他们就必定以反突击相报复,而且企图尽力转守为攻,向北和向东冲击,以期得手后,等待叶尔尼亚和亚尔采沃一枚霍夫希纳两强大集团会合,全力扑向莫斯科。绝对不能让敌人的企图得逞,现在的任务是,粉碎斯摩棱斯克高地之敌,消除莫斯科方向的观实威胁。
方面军在这个地段接连失利的原因,朱可夫仅就目前所能看到的,就是第二十四集团军兵力不足。在他上任之前,集团军司令员拉库京将军就曾命令所属各师连日向敌实施突击。但各团准备仓促,也没有得到必要的炮火保障。拉库京满心希望,以白刃格斗来挽回颓局,德军会在红军的猛打猛冲下乱了阵脚。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瞥了一眼作战地图,他的想象又飞向了村中溪流边的一个小小村落沃洛切克。仿佛见到了边防军少将拉库京的英俊面庞。这张脸上,一切都富于表情;丰满的厚嘴唇,大鼻子,浓眉下有一双勇敢直视的大眼。只是头上有一些伏伏贴贴的稀疏的头发,好象要掉光了的样子。朱可夫注意到,各师师长在集团军司令员面前,显得有些拘谨。他还知道,拉库京并不精通战役学,虽然他在向各师师长下达战斗任务时,是相当自信的。
近日来,朱可夫又到第二十四集团军所属各师师长的指挥观察哨巡视了一遭。每一次,他都是苦苦思索,想象着当面敌军集团的部署情况。敌军的战斗队形象钉子一般,牢牢钉在高地、山谷、丘陵、丛林、田畴的斜坡以及沼泽区的边缘上。在这之前,他已经三次命令部队发起进攻,将第二十四集团军分为南北两个突击集团,北路各师从南和西南方向攻击敌人,南路各师则向北和向西突破。总任务极其简单:包围、分割、歼灭据守叶尔尼亚突出部的法西斯德军……但德军在坦克和飞机上占优势,成功地顶住了各次冲击。
尔后,就是为再次突击做各种准备。各师、各团首长和各专业分队队长分别由各观察所出发,连续进行现地勘察。各连、各营召开党团员会议。后勤部门把当前战斗所需的各项物资运往前沿。炮兵团团长、炮兵营营长和炮兵侦察员昼夜聚在前沿战壕里,研究敌人的火力配备,并往图上标注敌火力点、火炮和迫击炮阵地的位置。
那天早晨,朱可夫大将和拉库京少将来到乌日河西岸的树林中,米罗诺夫上校的步兵第一0七师指挥所就设在这里。他刚刚带领参谋人员现地勘察回来,而且同召集到指挥所的各团团长一道研究本师当面的敌人兵力部署。
每当这个时候,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宁肯充任出谋献计的角色,因为师长刚刚勘察了敌军阵地的地形,他们更清楚如何在集团军当前的总进攻部署中计划本师未来的战斗行动。拉库京明白,米罗诺夫上校这个师是在二五一点一高地的瞰制之下,任务最为艰巨。他当即命令步兵第五八六团团长涅克拉索夫指挥所属各营占领该高地,并由军属炮兵的榴弹炮团给予火力支援。
朱可夫大将之所以隐忍着,未向拉库京置一言,仅仅是因为涅克拉索夫人校在受领任务时,显得特别的平静和老练:
“将军同志,请允许我离开,考虑一下受领的任务和做好本团完成任务的准备工作。”
这番话是在师长避弹室旁边说的。那儿有一张用木板钉成的长桌,上面有浓密的树荫遮盖。
朱可夫好奇地端详着涅克拉索夫上校的脸。这张脸朴实而镇定,棱角突出,额头上刻着一条深深的皱纹。从藏在两道弯眉下的那双眯缝着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他为人自信,甚至令人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轻狂。
涅克拉索夫走了以后,朱可夫取过标有敌防线的地图,细看二五一点一高地及其周围的注记。看到在高地顶部,在斜坡上,在底部四周,希特勒军队都挖了堑壕,设置了火炮和迫击炮阵地,靠近高地一带有地雷场和铁丝网。数了数,大约有九十个内有棱形注记的圆圈。这是埋于地下的坦克。他知道据守高地的是德军的一个精锐团,配备有充足的自动武器。他设身处地替涅克拉索夫着想:应该定下什么样的决心?如何机动兵力夺取高地?须知高地前面是双方都无法控制的开阔地,竟有两公里之遥,还必须在火力网下通过,因为即使我军炮火准备再充分,敌军也会有几挺机枪完好无恙地保存下来,甚至还可能从防御纵深中调来火器。
为了夺取高地,需要有强大的火炮和迫击炮的支援。为了不打乱步兵的战斗队形,为了对敌恢复射击的火力点实施直接瞄准炮击,步兵需要配备随伴火炮。还需要进行空袭。如果有风力可供利用,最好要施放烟幕。左右友邻部队的配合,也是必不可少的。
涅克拉索夫上校会采取什么措施?……朱可夫大将甚感不安,他建议拉库京先别忙着去别的师。
可混克拉索夫上校决心孤注一掷:全团在夜暗的掩护下,匍匐前进至敌防御前沿,工兵已按命令在雷区开辟了通道,剪断铁丝网,留出一处处的宽阔豁口,尔后,各营悄无声息,突然向敌发起冲击,展开白刃格斗。
为此,拿出一天的时间作准备。凡参加攻占高地的人,袖上都系有白布带,以免在堑壕中搏斗时误伤自己人。涅克拉索夫上校向侦察破坏小组做了细致周全的交代。这个小组的人必须先行一步,匍匐前进,悄悄摸掉德军的哨兵和信号兵。参谋长在地图上准确地估算距离,看看要用多少时间才能爬过这段中间地带,还标出了铁丝网和雷区中的通路,侦察主任则反复核对昨天议得的关于敌军火力点配置的情报。团部和营部全体参谋人员投入了紧张的工作,政工干部也几乎和每一个战士都谈了话。
大约至午夜还有一个小时的样子,团的战斗队形向高地方向出动。他们就象被深沉的夜暗吞没了似的,全然看不出一丝形迹。涅克拉索夫上校和侦察破坏小组一起在前面爬行。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第三个小时……听不到任何枪声。只是象每夜那样,传来我军和德军稀疏的炮声,震人心弦。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怀着急不可待和将信将疑的心情,期待着来自高地的信息。他的这种心情感染到拉库京和米罗诺夫。大家围坐在避弹室外的桌边,赶蚊子,吸烟,偶尔彼此说几句毫无意义的话,喝浓茶。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好象身临其境,来到该团各营正在匍匐前进的、长满三叶草的原野上,来到敌人的铁丝网边和布雷场中一样。盛有午餐的首长专用保温桶放在桌边,没人去动……
三时半,高地上亮起了四堆火:我侦察破坏小组烧着了几辆德军坦克。涅克拉索夫身先士卒,跑在攻击敌兵组的前面,头一个跳进堑场,德军士兵从睡梦中惊醒,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弄得晕头转向。他以精心设计的白刃格斗法同敌军展开了搏斗。暂时还听不到枪声。听到的只是疯狂的叫嚷,拚命的嚎陶和垂死的哀叫。上校的训练派上了用场,他几乎在每个连里都传授了这种“拚刺法”:不刺胸部和腹部,而是节省力量,一个大箭步跳向前去,对准敌人的面部、颈部和额部。刺刀是锋利的,而抡卡宾枪更要坚决有力,以使敌兵负伤晕倒,放下武器。只有俄罗斯士兵才能掌握得了这种战术,他们没有忘记涅克拉索夫的叮咛,做到了又狠又快。
他们肃清了第一道堑壕的敌人。急忙冲进第二道堑壕。这场搏斗简直就象一场恶梦的继续。到处是刺刀的撞击声和希特勒德军的嚎叫声。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从这猛烈袭来的狂澜中清醒过来。避弹室和土木质火力点轰隆坍塌,手榴弹在里面爆炸,传出呻吟声。交通场里塞满了顽抗之敌的尸体。
敌军成百成千地倒下,斗志昂扬、怒火中烧的我军战士也陈尸累累,真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凄惨的场面了。
在这之前,白刃格斗好象在不露形迹地进行着:没有任何人要求救护,没有任何人要求支援。多少天来,几百名同志在攻击中白白丧失了性命,现在,涅克拉索夫上校的战士们咬牙切齿,似乎在执行正义的复仇审判,他们感到,斯摩棱斯克被奴役的土地,正在一尺一寸地收复,正在逃出侵略者的魔掌。
突然,寂静被上百成千人的强劲而猛烈的“乌拉……”声打破。连成一线的、成堆成片的,单个的黑色身影向德军防御枢纽指挥所所在的高地顶峰涌去……瞧,高地的顶峰已落在身后。涅克拉索夫上校和一群战士已经稳坐在敌军避弹室里,及时审讯了被俘的德军军官……战争是残酷的。团属各营迫敌远遁。
将近晨五时、我军全歼二五一点一高地之敌。高地附近各接近地上,也部署了可靠的屏护部队。
朱可夫大将这天整夜没有合眼,心情振奋,虽然他知道,涅克拉索夫这个团所取得的胜利还远不是第二十四集团军属下各师所应取得的战果。更何况,他早已知道,涅克拉索夫手下的各营作战将更加艰苦,因为一路攻打过去,他们必将进一步深入敌军防御地带,而支援他们,变这个团的局部胜利为全师,乃至整个集团军的胜利,暂时还不可能。一定要给涅克拉索夫以火力支援,还要动用预备队的突击力量。
朱可夫大将一向善于高瞻远瞩。这一切,他早已预见到了。争夺叶尔尼亚基地的一场恶战还在前面。但是,方面军司令员通过亲眼所见,坚信,引导苏联军队冲锋陷阵的,都是真正的指挥员,他们千锤百炼,坚韧不拔,具有纯粹的俄罗斯性格,这是人民在整个历史中从不屈服于外侮的精神之升华。
现在,当筹划规模宏大的战略性战役,对苏联军人寄予无限希望的时刻,他们已经具备了这些气质。
第四十章
八月初,第十六集团军和第二十集团军打得精疲力竭的部队,奉西方向总司令之命,在强大的后卫集团掩护下开始撤出斯摩棱斯克。在德寇力图歼灭撤退部队的主要方向上,以叶夫根尼·谢苗诺维奇·卢普霍维上尉为首的步兵第一五二师的侦察员们在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在政治指导员瓦西里·米哈依洛维奇·马舒京上尉指挥下的反坦克炮兵营阻敌坦克前进。一些混编分队在翼侧组织防御,担任断后任务。
步兵、炮兵、载重汽车、救护车、马车排成纵队,沿着斯摩棱斯克古道,夜以继日地向第聂伯河方向撤退。大路与第聂伯河边的索洛维耶沃小村相连,这个村庄座落在高峻的右岸上,村中错错落落有七十五户人家。离此处不远,乌斯特罗姆河和拉斯梅纳河两条小河汇入第聂伯河,再往下是沃皮河入口处。现在,又有一条车马喧腾的人流,沿着岸边的洼地和临近的森林,奔向古老的第聂伯河。
工兵们在集团军工程兵主任亚宰斯塞上校的指挥下,架起了一座横跨第聂伯河的渡桥,他们在河中央放下两个金属浮筒,抛锚泊定,左右两边接上橡皮舟,上面再覆上木板钉牢。两岸之间系上钢索,旁边还架起了两座步兵强渡水障的小桥。但是,人员、车辆压力过大,渡桥不胜其负担。火炮根本无法通过,因为浮筒的承重力有限。因此,顺第聂伯河向下,在拉特奇诺村附近,在被炸毁的旧桥处,由第二十集团军的工程分队修起了一座更结实的渡桥。与此同时,在东岸的密林深处,从昨天起,机枪和冲锋枪一直不停射击,坦克火炮也在沉闷地轰鸣,有时还传来此起彼伏的“乌拉”声。这是第二十集团军所属第五机械化军余部在和冲过第聂伯河来堵截苏军退路的德军厮杀。幸好第五军的坦克部队和步兵及时在拉特奇诺村附近利用门桥渡口和徒步涉水,来到左岸。现在,他们正继续追击敌军,将其击退到奥尔列亚河对岸去。
一九四一年夏天的索洛维耶沃渡口和拉特奇诺渡口……这里人员和技术装备可伯地拥挤在一起。可怕的是,这里成了敌军火炮和迫击炮不断轰击的巨大目标,天空中不时有几十架轰炸机,穿过高射炮火力俯冲下来。偶尔出现几架苏联歼击机,那时,地面上就发出一片欢呼……
渡口下游,河面并不太宽,上面浮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奇形怪状的隆起物。这是会游水的人员头上顶着叠好的军装,背上背着卡宾枪,向左岸泅渡。
在门桥的入口处,出现了奇观。每个人都想要尽快藏到河对岸幽暗的森林中去,以躲避扫射和轰炸。因此,指挥部不得不派出警卫连,设置严密的警戒线。在拉特奇诺渡口,旅级政委康斯坦丁·列昂季耶维奇·索罗金,建立了严格的秩序,在索洛维耶沃渡口,亚历山大·伊里奇·利久科夫上校也照此办理。最先放行的是满载伤员的汽车和马车。其次放行带枪的战土,赤手空拳者令其返回自寻武器。
工兵分队完成了真正辉煌的业绩。炸弹和炮弹激起了冲天水位,每每击中目标,造成人员伤亡,技术装备毁坏,浮桥也遭到破坏。靠下游,在索洛维耶沃,他们又忙着修建两座桩桥。拖拉机用拖索从附近森林拉来锯倒的树木,在当地居民的要求下,用坦克推倒了木质结构的房屋和草篷,把拆下的原木拖到渡口,固
定,系牢,凿进两爪钉连在一起,再用重锤把拉子打进河底,放上横梁,上面再铺上纵向的木板。河岸上人员众多,诸事繁忙,再往远处听,人声鼎沸,中间还夹杂着伤员和溺水者的呼叫。口令声和 骂。所有这些声音又往往被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对德国飞机的密集射击声所淹没,不远处的山岗后面也传来射击声,利久科夫上校的混编支队在狙击冲向渡口的德军。
是啊,对置身于这次血战中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最可伯的战争场景,这是一九四一年八月最艰苦的时日。不过,面对这些受着死亡煎熬的苏军部队,苍天有眼,每天从黄昏六七点至翌日上午十点,在第聂伯河上,在临河的洼地上,以及周围的丘陵地上,飘起浓重的白雾,这样渡口才得以少受些磨难,工兵也可免遭空袭。
喧腾的人流从第聂伯河分成几股向东,向恰索夫尼亚村和杜布卡村方向流去,流去……
八月四日,第十六集团军和第二十集团军的司令部都已渡过第聂伯河。卢金将军倒了大霉。当时,他正在索洛维耶沃渡口整顿秩序,忙乱中被汽车撞上,腿部受伤。
吉雷加上校这个师的余部也突围向东,向斯摩棱斯克以南撤退,并与第十六集团军撤退部队汇合在一起。古雷加和师司令部参谋长杜伊先比耶夫中校、炮兵主任贝哈诺夫少校骑着从德军缴获的战马同行。该师仅有的全部技术装备,其中包括运输车辆、火炮和牵引车已无法再用,丢在穆拉夫希纳以北的森林里。古雷加上校情况不明,带领一些零星的分队向正东撤退,渡过第聂伯河,结果落入了敌军的“口袋”现在,必须再次强渡第聂伯河。
在斯摩棱斯克古道通向拉特奇诺和索洛维耶沃的岔道口上,设有交通指挥哨,负责把撤退下来的洪水一般的部队,分为两路。古雷加及其参谋人员去拉特奇诺。而排级指导员米沙·伊万纽塔错过了岔道口,碰上一队满载伤员的救护车队,他站在一辆在后面缓行的救护车踏脚板上,向索洛维耶沃驶去。在这之前,伊万纽塔也有一匹缴获的战马。但是,在昨天“容克”飞机的空袭中,马受重伤,米沙忍痛打死了这匹马。现在,他只好步行,或者搭乘偶尔过路的汽车。
救护车的驾驶室内,坐着一个长着灰眼睛的年轻的女卫生员瓦丽亚,米沙一下子就被她弄得神魂颠倒了。她的柔媚的嗓音,船形帽下浅色的卷发,圆圆的小脸蛋微含笑意,两颊有两个小酒窝。她的一切都使伊万纽塔着迷,他的心颤抖了。他开始向这个姑娘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给她看缴获的冲锋枪和放在靴筒的备份弹夹,给她看缴获的望远镜,向姑娘显示他的英勇和非同凡响的胆量。瓦丽亚觉得,这个领章上只缀着两个星的脸色黝黑的瘦小伙儿,很想博得她的欢心,不过,她还是嘲笑他那种毫无掩饰的自卖自夸……接着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米沙看到卫生员的膝盖上放着一张上星期的《红星报》……马上被报纸吸引住了……报上刊载着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嘉奖前线有功人员的命令。汽车刚好停了下来。米沙溜了一眼名单,看到团级政委日洛夫的名字……授予红旗勋章……他惊叫了一声,不过脸上立即就现出优色,日洛夫带着另一支部队留在了敌后。是不是牺牲了?
他突然想起,日洛夫曾在队列前讲话,说要建议给予他,排级政治指导员伊万纽塔嘉奖。米沙并未怀着特别的希望,眼睛顺着名单向下溜,当看到授予红旗勋章者的栏里,白纸黑字印着:“连级政治指导员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伊万纽塔……”的时候,差点没晕过去。为什么是连级政治指导员呢?他是排级政治指导员啊!
瓦丽亚此时更加注意地看了米沙一眼。他继续琢磨这个名单,忽然读到:“大尉科洛佳日内!”……现在,他一切都明白了,他们不仅受到褒奖,而且晋升了军衔……欢快、骄傲,甚至自满得几乎没使地闭过气去。
瓦丽亚带着亲切的表情,把印着命令的那张报送给米沙,还用化学铅笔,在米沙褪了色内军眼红领章上,加上了一个星。这就向不知内情的人们表明,他,米沙·伊万纽塔,已经不是“排级”了,而是货真价实的连级了。
瓦丽亚接着说:“我的戴勋章的连级政治指导员,可别乐死了。”这对米沙来说,无疑是姑娘对他爱慕的表示。
当救护车随着车队爬上小丘,可以看到第聂伯河时,米沙那快乐的心情一扫而光了。他面前,简直就象一个巨大的集市,仿佛成千上万的人群,汽车、牵引车、大炮和马车,聚到这里来赶集似的。在第聂伯河对岸,从草地到森林,一路上步兵、骑兵、载重汽车、炮车、救护车、马车,排成密密麻麻的长串,而部队通过渡口就象筛子一样。但是,来到东岸的人流,仍象一片人的海洋,在洼地上溅着水花,吵吵嚷嚷的,看不出有减少的趋势。炮弹落在河岸上,落在河柳滩地上,落在第聂伯河上爆炸,腾起烟柱,此起彼伏,这就加重了卫生员和掩埋队的负担。
待米沙·伊万组塔走近渡口,才知道这里的秩序要比从远处看好得多。脸色严厉的指挥员和政工人员、以及警卫排士兵们,井然有序地指挥着人员、车辆、技术装备上桥。他还没来得及记下瓦丽亚的地址和她的姓名,就被人推下车,挤到一边去,满载伤员的汽车吼叫着,在木板浮桥上滚过。伊万纽塔刚想发火,谁敢对勋章获得者如此无礼,但回头一看,才发现,这里没有一个可供他发泄怒火的对象。
当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独自过河。但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到对岸去,孤身一人,脱离开共同突围出来的战友吗?以后又到哪儿去呢?……不,连级政治指导员伊万纽塔不能千这种蠢事,要等待古雷加上校、杜伊先比耶夫中校和其他参谋及政工人员的到来。
又有九架“容克”式飞机飞临渡口上空,左岸密林深处的高射炮连对敌机开火。
米沙·伊万纽塔感到胸部和脊背上流过一阵恐惧的寒然,就钻到村子边那片靠近河洼地的菜田中去。这里有一股死马和死牛散发出来的恶臭,扑鼻而来。米沙来到山丘的高处,拿起望远镜,细看那塞满了汽车、马车的大路上和路两旁,看不到有骑马的人,然而伊万纽塔并不知道,在几公里外还有另一个渡口。
他把望远镜对准“容克”式飞机,看到天空深处有我军六架“雏鹰”向这些飞机迎面冲去。德军轰炸机把几颗炸弹投到第聂伯河边的沼泽地上,又用飞机上的机枪朝着“雏鹰”紧射击了一通,就向西窜去。
伊万纽塔又把望远镜转向大路。看到有一辆拉着伤员的马车。伤员中只有一个人垂着双腿,坐在车沿上,此人米沙很面熟……嘿,这就是卢卡托夫少校!……他肩膀缠着绷带,头也包扎着……不,米沙不愿和卢卡托夫见面,虽然很想知道,他是否从敌人后方把米沙拾到的那些钱袋运了出来。
四周的战士突然高叫“乌拉”。转瞬之间,河谷里的人群也跟着高声欢呼,那声音有力而猛烈,好象马上要天塌地陷一般。米沙一无所知,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到,有两架“容克”式飞机,拖着黑烟掉了下去,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喊“乌拉!”把船形帽向上抛起。
还有一种景象吸引了米沙,使他暂时忘记了去搜寻本部队人员。在高高的第聂伯河岸上,在索洛维耶沃村的房屋和宅院之间,有一些小胡同、通道和菜畦。那里突然塞满了牛群。这是要把群牛赶到后方去。几十头牛,感到靠近水面,放慢了脚步向下走,米沙想起儿时带母牛去洗澡的情景,就立即跑向第聂伯河边,提高嗓门,号召大家:
“弟兄们,谁要是不会游水,就抓住这些母牛!……这是活浮桥……可靠的很哪!”
显然,牛过河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这些牛喝几口第聂伯河的河水,大声喘气,不慌不忙地走下河,向对岸游去。拥挤在渡口附近,怕水和不会游水的战士还有不少。很快,每一头牛的身边就象苍蝇一样,围上了一些人。有的抓住牛背,把武器放在上面,有的抓住牛尾,有的抓牛角。许多牛的角上挂着步枪、冲锋枪和背包。默默无声的牛群缓缓游动,年纪不轻的牧人挥着手中的鞭子,牛群驯顺地听着那鞭声,在河上游着。
宽阔的第聂伯河面上,浮满了拥牛前进的战士们。就象刚才看到“容克”式飞机倒我葱落下时发出有力的“乌拉!”声一样。整个河滩上成千上万的战士也发出了同样的狂笑声。令人觉得这奔放、豪爽的笑声中,有些不自然,因为旁边有重伤员死去,德军的炮弹继续飞来爆炸,又造成人员伤亡,技术装备化为废铁。但俄罗斯军人就是这样的性格。
从游水者身后传来毫无恶意的讽嘲和哗笑:
“喂,骑牛的兵种!一直往东!”
“给母牛搔搔痒,士兵们!小心点!”
“嘿,拉牛尾巴的家伙!别让母牛倒着走!……”
突然,一颗炮弹在游水的牛群中爆炸。溅起了火光和水柱。河岸上的笑声嘎然而止。鲜血染红了第聂伯河……许多牛连同战士沉入河底……”
顿时,有几十个自愿救援者没有来得及脱衣服,就跳进河中。
“是您的主意吗,”米沙为炮弹的爆炸所震惊,站在河边看着这一惨象,听到有人说话,转过身来,看到来到他面前的竞然是……伊万·科洛佳日内上尉。
“是你!?”米沙痴怔怔地问。
“啊,是你,瘦家伙?!”科洛佳日内轻松地大笑着,“这是新闻工作者想出的母牛战略!好灵活啊!”
“灵活,瞧,掉了队了。”伊万纽塔带着负罪的感情说。
“这里都是自己人,”科洛佳日内压抑着忧郁的心情,安慰他,“过河到一个小镇去。那里有收容站。我们到渡口去吧。”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就是收集象你这样掉队的傻瓜。有的家伙要送到法庭去,有的可以宽恕。”
“你把我怎么办?”
“给根烟吸,就放了你。”
“没烟,我不会吸。可现在还有另一件事。”伊万纽塔解开图囊,把那张《红星报》摊开给科洛佳日内看。透过赛璐珞纸看得出那个嘉奖令。“读一下。大尉同志!……是的,不是上尉,而是大尉!您有了红星勋章了!!!不是排级政治指导员,而是连级政治指导员伊万纽塔向你祝贺!”
这就是在地球上一块鲜血流淌的角落里发生的事,这里痛苦、恐惧和磨难交织在一起。但只要一有机会,仍会迸发出快活、欢乐的火花。许多人顺着斯摩棱斯克古道来到这里,是要为战争开辟新的道路,战争还将年复一年地在苏维埃土地上猖撅。
第四十一章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丘马科夫来到医院后面的花园中,坐在一株老菩提树下的椅子上纳凉、吸烟,边和坐在藤椅上已渐康复的伤员聊天,同时欣赏着莫斯科河对岸的草地和森林。天色已近黄昏,从花坛飘来阵阵清新而芳香的气息。
突然从大楼的一角。传来一个姑娘的清脆嗓音:
“丘马科夫将军,请回病房。”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循着声音问头看去,见是一个身穿白衣,头扎白头布的年轻的卫生员。他站起来,看看手表,十七点整。这不当不正的时候有什么事?
他回到病房,看到了他的经治医生,这是一位体态胖硕的三级军医,还有医院的副政委,他的军衔是团级政委。此人已不年轻,眼中流露出阴郁而刺人的光芒。他们俩人都心绪不佳。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团级政委对他说,“我们奉命,如果您自我感觉可以,请您去一趟莫斯科。您怎么样?行吗?”
“我,没问题,”丘马科夫毫不犹豫地回答,接着看到椅子背上挂着一套崭新的将军服,旁边地上有一双铬凝革皮靴。他还注意到军服的黑色领章上各有三颗金星,不禁茫然:“这是给我的?”
“对,将军同志,给您的。”副政委回答。
“就是说,军衔弄错了,我是少将,可这是中将的领章。”
“是莫斯科送来的军服。”医生解释说。
“弄错了。”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拿过军服,从领章上各扭下一颗下边的星。“谁送来的?”
“一位上校。他在汽车里等您。”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确实看到,在大楼入口处有一辆黑色的“艾姆”牌轿车。旁边站着一个英俊的上校,他身穿内务部军服,吸着烟。
“这是怎么回事?”丘马科夫一边穿上那身新将军服,一边想。病房里只有他一人。
当穿靴子的时候,他感到好象精力和体力增加了许多。他的伤确实好了,虽然那片被弹片划破的伤痕,只要梢微碰一下,那嫩红色的皮肤就有点疼痛。
十分钟后,黑色的“艾姆”牌轿车向莫斯科方向驰去。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没问司机身旁的那位上校要到哪里去。这个肃反工作人员样子显得阴沉而疲倦,不便动问。他心想,如果对方不做任何解释,就是说,大可不必再问了。
令人惊异的是,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丝毫不感到不安。只是觉得马上又要看到莫斯科,心情激动。自从六月二十二日以来,德国飞机力图每夜都来轰炸,战时的莫斯科该是什么样子?
丘马科夫将军只相信一点,此次奉召去莫斯科,和他那封信有关。他在那封信里,根据他同德军最初的几次交战中得到的体验,阐述了各兵种的作战方法。不过,确实有点惭愧,他使用了一个小小的伎俩,照他和米科菲恩的说法,拿出了一点“军人的机警”,为了不使这封信在人民委员部办公室的文件堆里淹没,石沉大海,丘马科夫把信写给罗曼诺夫教授,好象并不知道老人已在开战的前一天谢世似的。而米科菲恩自告奋勇,把信转给沙波什尼科夫元帅,凑巧的是,元帅已由西方向调回,接替朱可夫任总参谋长。
当来到莫斯科市中心,汽车没有驶向伏龙芝大街的国防人民委员部时,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大吃一惊。这个久经战火的战士,心内蓦地抖了一下。他一反自己矜持的态度,问那位不发一语的上校:
“我们到哪里去?”
“奉命陪您去斯大林同志的接待室。”上校转身面向丘马科夫,善意地笑笑说:“您真沉得住气,将军同志!我一路都在等您提这个问题……”
丘马科夫怀着难以压抑的激动心情,走进城大林的办公室,这时,他看到在长桌旁坐着莫洛托夫、沙波什尼科夫元帅和麦赫利斯。斯大林站在自己的桌边,正在读一份文件。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一见到麦赫利斯,突然感到左耳下已痊愈的那个伤口在发烧,他惶惶不安,此刻,又象他往常那样,下 又不能动弹,说不出一个字来。麦赫利斯看来还记得那件事,当时他在明斯克以西,是那件事的见证人,在瓦图京集团军的司令部里,他曾和丘马科夫小有龊晤。麦赫利斯忽然哈哈大笑,毫不介意地问道:
“怎么?还要把一个手指伸到牙缝中去吗?”
丘马科夫怀着敬意看了看一级集团军级政委,感谢他给予精神土的鼓舞。心情平静下来,他朝着斯大林,做了个“立正”姿式,碰了一下还没有揉皱的新靴子后跟,报告;
“最高统帅同志,丘马科夫少将奉您召唤来到!”
斯大林把文件放到桌子上,走近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同他握手,问道:
“您怎么又被贬为少将了,丘马科夫同志?”
“我不懂您的问话,斯大林同志。”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有几分慌张。
“是吗?”斯大林惊讶了。“我们也不理解您。政府已授予您中将军衔了………赫鲁廖夫派人给您送去了带军衔的新军服,可您怎么从领章上又各拿掉了一颗星。”
“请原谅,斯大林同志……感谢对我的信任。可我还想,这是误会。没有人向我宣布命令。”
莫洛托夫、沙波什尼科夫、麦赫利斯走到丘马科夫跟前,祝贺他晋升和康复。而斯大林已站在办公室的另一端,说起另一个话题:
“我们刚才分析了斯摩棱斯克炸桥的事……得出结论,马雷舍夫上校和您,军衔高一级的丘马科夫同志做得是对的。桥梁及时炸毁了。虽然我们还不完全清楚,德军是否那样快冲进了斯摩棱斯克。我们任命了一个以炮兵少将卡梅拉为首的委员会,就此问题进行调查。”
“可以向您说说我的看法吗?”丘马科夫问。
“不必,”斯大林把手中的烟斗挥了一下。“您要说,没有足够的力量坚守斯摩棱斯克。”
“是的。”丘马科夫肯定地说。
斯大林又转谈别的事情:
“您个人和军事史教授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罗曼诺夫有点瓜葛吗?”
“我娶了他的侄女。”
这时沙波什尼科夫插话说:
“请您注意,斯大林同志,丘马科夫是罗曼诺夫将军在军事学院的高材生。”
斯大林对元帅的话未予置理。稍停又问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
“丘马科夫同志,您在信中阐述的看法,我们已经仔细研究过了。您是要大刀阔斧修改红军的某些战斗条令和野战条令吗?”
“我只能就步兵和坦克兵的作战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
“您的自信是值得奖励的。”斯大林习惯地在办公室踱着步,“我们也认为,在组织进攻战斗时,战斗队形纵深配置过密,是不正确的。结果,在敌军的火炮、迫击炮和航空兵的火力打击下,我们白白付出了很大损失,特别是第二和第三梯队,损失更大。 由于采取这种战斗队形,一个师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步兵火器发挥不了作用……您对于在进攻时指挥员在战斗队形中应处于什么位置的看法,也是正确的……照现在的位置,分队可能脱离指挥员。”
斯大林又谈了些丘马科夫信中没提到的问题:“还有步枪齐射的必要性问题,步兵连和营加强火器的问题……”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一边听着他的嘶哑的声音,他的格鲁吉亚腔调,一边又在做非非之想,要不要谈谈已故罗曼诺夫教授在给斯大林的信中,提到的问题和观点?合适吗?……要是他突然问;“您怎么得知那封信的内容的?……”不,不可扯别的事情……也许,已经事过境迁了。要不,下决心试试?
斯大林打掉了他的胡思乱想:
“丘马科夫同志,我喜欢您信中措词的条理和明快。我们决定,由一些还在野战部队作战的,而且就所提的问题真实与否,反复做过调查的将军和军官,组成一个小组……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必须对我军的一系列条令,做一番修改。我们委托您领导这个小组……当然,这要在您彻底康复之后……”
“我已经好了,斯大林同志。”
“这我们还要问问医生……就这样,沙波什尼科夫那里有一份文件的草案,请您立即看看。您可以修改补充,而主要的是,要明确人数,如果需要从前线抽调,这个小组要有哪些人选。我想,从每个兵种抽调七至十个人就够了。但我请您,这事以后还要谈,别忘了可能性和现实性这样的哲学范畴。必须看到,在战争中,有着决定各种对敌斗争方式的许多可能性。各级指挥员是否通晓了军事艺术}就要看他能否找到那些最能实现的可能性,就是说,取得战斗、战役,乃至整个战争的胜利。
“懂了。斯大林同志。我记住这两个范畴的问题。”
“等一会儿……还必须指出,任何现实性中都存在着事态向有利和不利方向发展的可能性……丘马科夫同志。当你们写出最后结论的时候,要以这些原则为依据……”
沙波什尼科夫元帅立即递给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两页打字文稿。“这是国防人民委员会的决议草案。”又说,
“您可以到波斯克列贝舍夫同志的房间去看看。然后,把文件留在他那里。”
丘马科夫将军明白,谈话到此结束。他拿起文件,向在座的人点头告辞,向后转,朝着门走去。
在波斯克列贝舍夫办公室里,他感到有些慌乱,甚至怀疑方才的情景是不是确有其事。看到了椅子上坐着一些人,但对谁都没有注意看。他无力说服自己,方才,他真的见到了斯大林,回答了斯大林的问话,聆听了斯大林的教诲。他好象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而现在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观察自己,你,丘马科夫将军在见到最高统帅之后。是一到什么样子了呢?突然他又感到激动不已,就象方才来到斯大林的办公室门前那样。
他走到角落里的那张空桌子旁,坐下来,开始仔细阅读文件。他感到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注意力。眼睛仿佛向空处张望似的,从那页打字文件的字里行间滑过。
特别想吸烟。只是到这时,他才怀着好奇的心情,惊讶地环顾一下显然在等待斯大林召见的人。没有任何人吸烟。
他终于静下心来,觉得脑子可以思考了。他又开始读那份文件。他高兴地看到,文件中多处采纳了丘马科夫信中提到的意见、看法、结论和建议……
决议草案中的文字,他没做任何修改。费多尔·克谢诺丰 托维奇对委员会成员名单,也很满意,都是一些总参谋部的工作人员和军事学院的教员。
他把那页文件放到桌子上,此时波斯克列贝舍夫正在和什么人通电话。突然,他想给伊兹沃兹内二号街已故罗曼诺夫家挂个电话。奥尔加和伊琳娜万一从挖壕工地回来了呢?……他曾经每天都从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给她们打电话,可那电话从没有人接……万一有人接了呢?……
他征得波斯克列贝舍夫的同意,用用他的电话,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亲切地把电话机推过来。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拨电话号码,并没抱多大希望。他几乎高兴得喘不过气来:竟有人接电话!他听出了那世上最可爱、最亲切的奥尔加的声音。起初,他简直说不出一个字来,过后,看了一眼波斯克列贝舍夫,不好意思地说。
“喂,你好,亲爱的……我马上就到。”
一刻钟后,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乘坐一辆“艾姆”牌黑色轿车,来到伊兹沃兹内二号街那所熟悉的住宅前。上校衔的肃反人员临别时递给丘马科夫将军一页写有电话号码的活页纸,可拨此号码要车。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感到如在梦中。他觉得汽车不是在奔驰,简直是在莫斯科大街上爬行。现在,他上楼梯,觉得每一层楼的阶梯都象爬不完似的。
房门已经大开。在灯光耀眼的前厅里,奥尔加·瓦西里耶夫娜张着臂膀,站在那里,她们快活得热泪纵横。一霎时,他在门前呆住了。他仔细端详她们娘儿俩个晒得黝黑、显得消瘦,而又极其可爱的面庞。他,大张手臂,带着由干幸福过分而显得不安的微笑,跨进门槛。她们立即扑进他的怀中,热烈吻他,她们的泪水湿润了他的脸庞。
他由于妻子和女儿的拥抱,突然感到伤口疼痛,呻吟了起来。想来,他的脸色一定变得惨白,因为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和伊林娜突然离开他,吃惊地看着他的脸。
“快憋死我了,冒失鬼!”他打趣地安抚她们。
他忽然看到室内站着一位身材匀称,体格健壮的中尉,此人穿着夏服.那张稚气未消的脸,看起来非常面熟。
“你好,少将同志!”这位飞行员精神抖擞地碰了一下帆布靴子后跟。
“不是少将,而是中将。”丘马科夫快活地纠正说,“是斯大林同志刚刚通知我晋升的。”
又是一阵欢乐的高潮: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和伊林娜刚刚看清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的将军领章上又多了一颗星。于是,又吻又抱,只是这回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了。
“是鲁布列夫中尉吗?”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猛然想起这张面熟的脸庞,大吃一惊。
“正是!”中尉快活地回答,“我们是在您的指挥下一块儿突围的。”
“知道吗,费佳,这个年轻人是在列宁格勒和伊罗奇卡相识的。”
“我帮他在湖边找到了飞机!”伊林娜快嘴快舌地说,“我看到了他跳伞降落的地点!后来,我们突然碰到了。”
“不完全懂,”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笑了,“倒是很有趣……可是,您在那边被围的时候,为什么没说过认识我的女儿?”将军友善地握了握鲁布列夫的手,好奇地仔细端详着他那神色不安的脸。
“她也没告诉过我,说她的父亲是将军……心想,不过是同姓罢了。”
“别再盘问了!”奥尔加·华西里耶夫娜在他们谈话当儿插嘴说,“费多尔,到浴室去洗手,马上吃饭!”
只有这时,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才看到桌子上摆好了杯盘,桌子当中放着一瓶香摈酒和一玻璃缸飘着柠檬皮的白水。
“可都不相信他,是他撞毁了德国飞机!”伊林娜兴高采烈,还要往下说,但妈妈打断了她的话:
“以后再谈,吃饭!”
第四十二章
朱可夫大将有时也对自己的才智感到惊奇,居然能高瞻远瞩看来无法把握的纷纪战火,而且对每一次军事行动,都能明察其利弊得失,甚至于慧眼独具,早有预见。莫非这和他每每大胆设想,站在谋划和指挥作战的德国陆军战略家立场来思考问题有关?也许是环境造成的?因为他长期担任总参谋长之职,常常在克里姆林宫向斯大林报告军情,总要遇到各种棘手的问题,而又要作出刻不容缓的准确回答和定下必要的决心。
现在,他可以比较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了,但仍丢不掉过去在总参谋部时的老习惯,还是想仔细思考一下战争的全局和局部。他在斯摩棱斯克高地这里,坚信不移,当此千钧一发,法西斯德军统帅部力围歼灭红军主力的关键时刻,苏军在这个方向采取行动本身,就是对列宁格勒战线和西北战线的巨大支援。苏军力挫斯摩棱斯克之敌的锋锐,还可使其无法迅速侵入乌克兰东部和顿巴斯。
格奥尔吉·康斯坦了诺维奇已经看清,由于奉行苏联的一条基本战略原则,即在决定性方向上,集结强大的突击集群,投入战斗,以期取得最大战果,会赢得多么大的胜利。他看得更清的是,敌人选定了经由斯摩棱斯克攻占莫斯科这一主要突击方向。德军如能得逞,就有可能在今年夏夭取得整个战争的胜利。因此,朱可夫大将当时采取种种措施,使大本营集中强大兵力于斯摩棱斯克,是没有错的。
理解了总的战略形势,朱可夫大将顿时豁然开朗,信心倍增。回顾过主,他对总参谋部做出的决定,感到欣慰。当时,他把从内地调来的兵力主要在第聂伯河和德维纳河一线展开,这确实表现了他在战略思想上的胆识过人之处。总参各部在时间上做了精确计算,准确估计了敌人的兵力和动向,而且极其充分地利用了战区的地形特点。在这个战区,红军重创敌军主要集团,迫使其转入防御,从而为英联赢得了时间,做好长期战争准备。
现在,朱可夫和他的司令部都觉得,西方向的战略战役态势已基本明朗。苏军虽然不可能在斯摩棱斯克地区一举歼灭德军“中央”集团军群主力,但迟滞了敌人向东推进,最高统帅部大本营才有可能调动预备队实施下一步的反击。如同后来可了解到的,“中央”集团军群尽管不断得到补充,其步兵和摩托化部队和坦克部队在斯摩棱斯克地区终究遭受了重大损失。七月二十八日,法西斯德军统帅部在命令中指出:“由于后备力量充分……敌人可能顽强抵抗,力阻德军继续推进……应当估计到,俄国人正力图攻击我暴露的翼侧。”
八月初,卢金和库罗奇金指挥的两个集团军,奉大本营命令,由斯摩棱斯克地区调至沃皮河防线。与此同时,大本营为使朱可夫更有把握地对叶尔尼亚突击部实施决定性突击,又调来一些新锐师加强预备队方面军。为了阻敌增援叶尔尼亚,西方面军和预备队方面军从八月八日至二十一日,连续打击杜霍夫希纳和叶尔尼亚两集团。敌虽然没有丧失主动权,但伤亡惨重。为此,“中央”集团军群指挥部将疲惫不堪的一个摩托化师、两个坦克师和一个摩托化旅调出叶尔尼亚,另调来五个新锐步兵师。
朱可夫大将有鉴于此,要求各集团军司令员和各师师长继续消耗敌军,动用一切手段侦察敌情,他自己也亲自审讯德军被俘军官。预备队方面军司令部认真总结了八月份攻击叶尔尼亚的作战经验,同时汇集了有关敌兵力、火器、防御工事以及支撑点的情报。
一切都围绕打好这次主要进攻战役做准备。各部队和兵团明确了本部具体战斗任务,详细制订了炮火保障和航空兵突击计划。同时还要考虑到,叶尔尼亚突击部在德军“中央”集团军群的叙役布势中居中央位置,而且,西方面军在社霍夫希纳和亚尔采沃两方向上的反突能否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看第二十四集团军是否行动顺利。
但是,朱可夫大将身兼二任,他还要履行最高统帅部大本营成员的职责。他随时可以得悉整个苏德战场的战况通报,同时要求他对战役战略形势做出判断,再把他的意见电告总参谋部。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他在莫斯科期伺就已会同总参各部做出了重要战略性预测,而且于七月二十九日向国防委员会陈述了己见,但未被斯大林采纳。而事态的发展,正如他所预见到的,德军的威胁日益迫近,时至八月中旬迄未消除。为了再次检验自己的判断,他召集方面军军事委员、三级国家安全委员克鲁格洛夫、参谋长利亚平少将以及炮兵主任戈沃罗夫少将,到他的指挥所来。
朱可夫十分看重利亚平和戈沃罗夫这样高级军事专家的见解。戈沃罗夫知识渊博,他先毕业于总参军事学院,后在捷尔任斯某炮兵学院任教。战争爆发时,年仅四十四岁的戈沃罗夫就担任指挥要职,大展才华。戈洛罗夫看上去为人拘谨,甚至显得沉郁,但他心地善良,对战友、部属体贴入微。他从不说废话,不轻易下结论,可他的判断一向令人折服。
朱可夫的避弹室内,挂着占半面墙的作战地图,上面标着战线,代表突击方向的箭头,表示预备队驻地的圆圈,还有一些旗形、三角形和方形符号,透过每一个符号,可以看出前线上的具体战斗队形和后方梯队。
“同志们,请看苏德战场的最近战况,”朱可夫阴沉的眼神扫了一下地图,“是最新情况。”
大家默无一语,仔细看地图,等朱可夫发问或说出他的判断。回答朱可夫问题不那么容易,因为他事先腹内已有答案。他认为,只能就地图和图表大谈作战态势和滥发议论的人,算不得通晓军事,更算不上有什么将才。而预见敌人当前和今后的企图,采取对策,夺得主动权,对他来说才是至关紧要的。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象催人思考似地说:
“发现敌情,这固然很好,很重要。但主要的是揭示敌军行动意图,明确下一步行动目标……同志们,你们能从图上得出什么看法?”
“是,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戈沃罗夫首先发言,“判断敌人意图其实不难。”’
“对,不难。”朱可夫表示同意,“为了节省时间,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哪位不同意,请直抒己见,可以商量……”
将来一定会有一位思想家说出这样一个道理来,即恋人、战士,以及置于死地或渴求生存的人,一定最会一针见血,一语道破。具有这种天赋的人(不知这是祸是福)有朝一日,一定会突然发现,他们说的那句无足轻重的话(我们要补充一句,这是振聋发 的警告),将终生难忘,历久弥深。
七月二十九日,当朱可夫向斯大林说出那一番令他五内俱焚,痛断肝肠的话,说基辅只能放弃,将有被围之虞的部队调至普肖尔河地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情。他之所以下这样的决心,是因为敌必将出动“中央”集团军群右翼,包围我中央方面军的第三和第二十一集团军,而且可能迂回过第聂伯河东岸基辅方向上的苏军集团,直捣西南方面军后方。
现在,朱可夫把当时对斯大林说的话,几乎一字不差地又向克鲁格洛夫、利亚平和戈沃罗夫重述了一遍。他说这话时,神情严峻,心中隐隐作痛,自感无能为力,而又不肯溢于言表。
在他看来,这是昭然若揭的真理,他为当时在莫斯科未能说服斯大林,而深深自责。
戈沃罗夫又发言。他看着地图,用压低的嗓音说: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不能不同意您的判断。但失去了时间,主动权已操在敌人手中。”
朱可夫长叹一声,好象是欲哭无泪的样子。稍顷。他并没有征求利亚平和克鲁格洛夫的意见,就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说:
“再次向最高统帅报告,说明我们的判断。法西斯德军必将次第突击我中央方面军和西南方面军的翼侧和后方。正因为如此,敌人才可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首开先例,在我们掩护的主要战略方向上,被迫转入防御。”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声音嘶哑,好象早就预感到斯大林会不同意,读道:“我作为大本营成员,我认为有必要报告敌军动向。敌人获悉,我已在通往莫斯科的路上集结大批兵力,并把中央方面军和大卢基集团作为两翼,所以暂缓攻打莫斯科,转入对我西方面军和预备队方面军的积极防御,而把所有快速突击力量和坦克部队用来对中央方面军、西南方面军和南方面军作战。
敌人的企图可能是:粉碎中央方面军,进抵切尔尼哥夫——科诺托普——普利卢基地区,从后方实施突击,以粉碎西南方面军所属各集团军。尔后,绕过布良斯克森林,向莫斯科实施主要突击,并进攻顿巴斯。
为了反击敌军,避免中央方面军覆灭,以及不使敌军前出至西南方面军的后方,我认为有责任报告自己的看法:必须尽快在格卢霍夫——切尔尼哥夫——科诺托普地区集结重兵集团,以便在敌人开始实施其企图之际,打击敌之翼侧……”
朱可夫建议这个突击集团应有十个步兵师,三至四个骑兵师,不少于一千辆坦克和四百五十架飞机。照他的看法,这些兵力应从远东、莫斯科防区和内地军区抽调。
他心情沉重,发了这份给斯大林的电报,心想,他这封电报并没有什么特殊发现,因为无论对沙波什尼科夫来说,还是对斯大林来说,现在一切都应该一目了然了。法西斯德国军队集群已箭在弦上,马上就会以泰山压顶之势向苏军冲来。避开打击虽不可能,但不能贻误战机,束手待毙。战争中的新转折点,新的血战高潮,已见端倪。不过还蒙着一层未知数的模糊帷幕,必须拿出新锐兵力,当机立断。
最高统帅部大本营对朱可夫的来电没有拖延答复。当天,即八月十九日,朱可夫关于法西斯德军统帅部近日必有所图的判断,大本营主席和总参谋长甚表同意,而且先后以电报和电话告知,最高统帅部大本营已从预备队中调遣新锐部队至有良斯克方向,组建以叶廖缅科中将为首的布良斯克方面军,中央方面军的部队亦转隶该方面军。
布良斯克方面军的任务是:对在罗斯拉夫尔、乌涅奇、绍斯特卡诸方向突进之敌第二装甲集群实施反突击,将其粉碎,并阻止其向西南方面军方向突破。
这一任务只完成了一部分:敌军在我反突击下,伤亡巨大,但从总体上说,我军尚未取得重大战果。尤其是九月中旬,德军第二装甲集群前出至科诺托普、巴赫马奇地区,、由克列缅丘格基地开来之德军第一装甲集群的光头部队,又在罗姆内地区与该集群会合。这就意味着,敌坦克大军已窜入我西南方面军的右翼和中部。尽管敌人尚未形成水泄不通的包围圈,我军显然已遭到严重损失。
第四十三章
普遍而抽象的真理,只有理智之眼才能看到。然而,要寻求真理,还必须公平持正,克制自己的感情.摈弃偏爱,因为真理的价值在于它本身,而不在于它出自何人之手。在战争中,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
朱可夫大将密切关注近几周来整个苏德战场的形势,向最高统帅部大本营力陈己见,莫斯科终于采纳了他的建议,他深感庆幸,就象肩上卸下了一副重担,现在,他又要担起筹划叶尔尼亚战役的另一副重担。虽然他知道,指明了西南方面军的真实处境,还不等于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但是有了希望,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不致在敌优势兵力打击下,由于翼侧暴露而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即集中精力,部署叶尔尼亚战役。他要显露锋芒,在卫国战争中大展统兵御敌的才华。他没有犯错误的权利,这倒不单是因为,他是大本营的成员和刚刚卸任的总参谋长。斯木林羞辱他的话:“你只配当个骑兵,而不是总参谋长……”如骨鲢在喉,未尝淡忘。就是他,朱可夫,在战争爆发的头一天,在法西斯德军的主要打击方向尚未明朗的情况下,受斯大林委派到西南方面军。到了真相大白,西方向敌军已近逼明斯克的时候,斯大林急召他回莫斯科,参与制定不可或缓的战略决策。又想起七月二十九日晚,在国防人民委员部的那次言语龈 。朱可夫身为总参谋长,直言力陈,唤起斯大林警觉……不料又被讥之为“只配当个骑兵……”。
怎么说呢;自甘受辱就是怯懦。很可能是这样。但,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不是那种自惭形秽。畏缩不前的人。
同时,他还认为,每个人可能生来就是怯儒的。但人是有理智的……况且他是胸怀韬略的统帅!哪伯有一丝一毫的怯懦,都要让它销声匿迹,涤荡无余……
是啊,朱可夫没有计较个人恩怨,但他坚持己见,理解时局的险峻,深知敌强我弱和不战则已、战则必胜的意义,他决心打好这一仗。因此,就必须深思熟虑,多谋普断,坚定不移。
朱可夫确信,七八月间第二十四集团军力图割裂叶尔尼亚突出部之敌的努力,终归是徒劳的,于是,他在和沙波什尼科夫元帅交换了意见后,于八月二十一日命令拉库京少将停止进攻,拿出十至二十天时间做好准备,再对敌实施坚决的、更有力的、有组织的突击。
这确实是朱可夫就任预备队方面军司令员后最关紧要的时刻。他和司令部人员一道着手制订这一极其复杂的战役计划。由于地形所限,要想给叶尔尼亚突出部之敌以毁灭性打击,可供选择的方案不多,因而也就不大可能迷惑敌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可能实施突破,进而保证合围德军集团的地段,投入绝对优势兵力。他选定了突出部的根部,即从南北两侧的凸起部突破。据此,提出了坚决果敢,机动作战的战役企图:对敌集群实施两翼包围,尔后各个歼灭。由补充了三个师的第二十四集团军担任主攻。该集团军应以九个步兵师的兵力从东北方向突破敌防线,再以第四十三集团军的几个师从东南方向相向进攻。
第二十四集团军编成内的坦克部队组成突击集群,在进攻过程中发展战果。为使法西斯统帅部无法机动叶尔尼亚基地内的部队,还应以次要兵力从东部实施助攻。这是总作战企图中的一味“调料”,但其作用不可低估。尤其是已经确悉,古德里安第二装甲集群的主力已经南移,不可能在此地组织反击。
方案制订好之后,呈报莫斯科。很快,朱可夫收到大本营的命令。其中第二项指出:
“命令预备队方面军主力继续加强奥斯塔什科夫——谢利扎罗沃——奥列尼诺——第聂伯河(维亚兹马以西)——斯帕斯一杰缅斯克——基洛夫一线的防线,左翼之第二十四和第四十三两集团军于八月三十日转入进攻,其任务是:粉碎敌叶尔尼亚集团,占领该地,继而向谢奇诺克和罗斯拉夫尔方向突击,于一九四一年九月八日前,前出至多尔基耶尼维——希斯拉维奇——彼得罗维奇一线……”
发起进攻的第一天早晨,大雾弥漫。白茫茫的雾气在河港和草地、森林和高地,乃至整个地区的上空,懒洋洋地飘浮。炮兵、迫击炮兵和坦克兵所必不可少的地物,在雾中消失了踪影。蹲在掩体和堑壕中的步兵瞪大眼睛,也在这白雾蒙蒙中看不清德军前沿的通路。
朱可夫在他的指挥所中得知,大雾迷茫,不利于部队在整个叶尔尼亚突击部的行动,他的心猛地一颤,看了看手表,离炮火准备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
“敌军在大雾中也会自感处境不妙的。”朱可夫沉默片刻说道,虽然自认晦气,此番出师,未兔天公太不作美。
早晨七时整,八百门火炮、迫击炮和火箭炮齐鸣,烈火和钢铁向敌防线倾泻。
交战开始了。此次交战,有的人为初战的小胜而欢欣鼓舞,有的人中弹而死,有的则身负重伤。但这仅仅是苏军将土奋勇拚搏的开端。他们知道,祖国土地惨遭敌军铁蹄践踏,他们理应一往无前,誓死杀敌,虽然那子弹和弹片不问青红皂白,不管谁是勇士,谁是懦夫,谁智谁愚,更不管谁心地高尚,谁灵魂污浊。
这就是战争中的最大不公平处。但是,无论是祖国的保卫者,还是贪婪的侵略者,概莫例外,谁都要承认这一点。
预备队方面军发起进攻后,行动进展艰难而缓慢。小群苏联轰炸机只能冲破浓雾,攻击敌军在谢辽沙和奥尔苏弗耶沃两机场。北部集群所属各兵团在开战的第一日,仅前进五百米。
司令部参谋人员同进攻中的各集团军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不断把战区内的瞬息万变的情况,标在朱可夫面前的地图上;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沉默不语,紧锁双眉,全神贯注于地图,思索着战局的发展。此刻,他的内心世界,是难以窥透的。他不能心血来潮,突然改变决心,这样会在奋勇进击的部队中造成混乱。只有一点可以看得出,这位方面军司令员明察秋毫,高瞻远瞩,他的思绪已朝着更远的方向飞去。
无论是今天的战火,还是已经在即将消逝的彼岸燃烧着的战火,可远观,也可近睹。统帅的头脑,好比洞烛和体察战争的利器,他鉴古知今,善于总结过去,指导当前。朱可夫就属于这种统帅之列,不过,他更胜人一筹,一旦心有所悟,就当机立断。
格奥尔吉·康斯坦了诺维奇比方面军司令部和下级司令部中的任何人都更敏感。早已想象得出,如同“瓮中之鳖”的叶尔尼亚敌军东冲西突、狗急跳墙的情景了。敌步兵和坦克很可能在出人意料的方向上联合反扑,敌航空兵也一定会对我进攻部队,炮兵阵地以及火箭炮撤离地区,狂轰滥炸,敌军仓促变更部署,则更在意料之中。
朱可夫根据敌情变化,做出新的决断,而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通晓军事的统帅,谨记着两条重要原则,一是要出敌不意,出奇制胜;二是要不忘一成不变乃兵家之大忌。
方面军司令员的命令火速驰向下属各司令部,由坦克群、炮兵群、空降连、摩步营组成混编支队,立即在主攻方向各师行动地段上投入战斗。朱可夫和炮兵主任文沃罗夫少将立即调动炮兵团和迫击炮营的密集火方,突击我进攻分队进展顺利的各地段。于是,我轰炸航空兵也有了具体轰炸的目标。为加强北部集群的突击力量,朱可夫命令第二十四集团军司令员,以其在乌日河防御的步兵第一二七师的一个团投入战斗。
敌军防线开始动摇。德军的机枪打完最后几梭子弹后,哑然无声,敌炮连和迫击炮连阵地上的炮手逃之夭夭,土木质火力点和永久性火力点中,堑壕掩体中,以及敌人西遁的路途上,积满了德军士兵的尸体。
法西斯德军开始溃退。敌人起初在突出部的整个正面,后来仅在翼侧,部署强有力的后卫部队掩护撤退。但对进攻中的苏军,已全无招架之功了。九月十五日晚,鲁西亚诺夫将军指挥下的步兵第一00师占领叶尔尼亚以北之钦采沃,由东面助攻。的步兵第十九师冲入叶尔尼亚,在友邻协同下,于九月六日晨,解放了该市。
有一种说法,谨言慎行,保持沉默。是明哲保身的一剂良方。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考虑再三,要不要把叶尔尼亚大捷的情况电告大本营,或者,在敌我双方伤亡尚未弄清,胜负尚未最后定局之前,考虑到预备队方面军与西方面军的索宾尼科夫将军所属集团仍在继续向西进攻,不妨暂缓报告。
但电话铃声打断了朱可夫的思绪,“是斯大林从莫斯科打来的电话。
“您有什么好消息让我们高兴高兴,朱可夫同志?”斯大林平静地问,其实他已由预备队方面军的晚间战报获悉,敌在叶尔尼亚的防线已被摧毁。
“我们拿下了叶尔尼亚,斯大林同志。”朱可夫拘谨地回答,“我们仍在继续迫击敌军。”
“我向您和第二十四集团军的英勇将士们,表示祝贺。叶尔尼亚的解放,不仅有着军事上的意义,而且有着道义和政治上的意义。这是我军进攻战役的首次告捷,通过这次战役,歼灭了敌重兵集团,解放了我们的领土。因此,可喜可贺。”
“谢谢,斯大林同志。”
“您认为哪个师打得最出色?”
“步兵第一OO、第一二七、第一五三和第一六一各师都打得很好,斯大林同志。”同时,他还说了各师师长的名字。
“他们就是在新诞生的苏联近卫军中,也是名列前茅的。”斯大林说。
接着,朱可夫向最高统帅简要报告了作战经过和叶尔尼亚的大体战果。
第二十四集团军部队向叶尔尼亚以西追击敌军,前进了二十五公里,九月八日,前出至乌斯罗姆河和斯特利亚纳河一带,法西斯德军的九个师早已在这里大力经营,做好了防御准备。
在叶尔尼亚战役中,预备队方面军第二十四集团军计击溃敌两个坦克师、一个机械化师和七个步兵师。此役之所以大获全胜,也是西方面军的第十六和第二十集团军在斯摩棱斯克方向,预备队方面军的第四十三集团军在罗斯拉夫尔方向,予以配合,采取进攻行动的结果。
九月九日,朱可夫大将在第四十三集团军所属的一个师长的观察所里滞留了很长时间,这个师顺利强波斯特利亚纳河,夺取了对岸的登陆场,但其左翼未得到掩护,为敌军所乘。朱可夫不得不留下来帮助这个年轻的师长挽回颓局。
在观察所,朱可夫接到沙波什尼科夫元帅打来的电报,要他于九月十九日二十时到莫斯科晋见斯大林。
但是,朱可夫手头的事尚未了结,岂可突然离开战场,结果推迟了到莫斯科的时间,虽然明知,斯大林对过时不到者最为反感。
有人在克里姆林宫入口处迎候,并送他来到斯大林的住所。他走进餐厅时,政治局委员们已经就座,朱可夫向斯大林报告:
“斯大林同志,我迟到了一个小时。”
“一小时零五分钟,”斯大林纠正他,“请坐,要是饿的话,就再吃点。”
但朱可夫没有胃口,他料想,此次奉召,必有要事。
首先,他向政治局委员们汇报了叶尔尼亚战役的经过,还说明自己对莫斯科方向战局发展的判断。
随后,斯大林发言。他先把朱可夫和第二十四集团军将士着实赞扬了一番,紧接着转身向列宁格勒近郊的战况图,单刀直入地说:
“我们再次讨论了列宁格勒的形势。敌军已占领了施利谢尔堡。……我们同列宁格勒的陆路联系,现已切断。城中居民处境艰难。芬兰军队从北面的卡累利阿地峡进攻,法西斯德军“中央”集团军群得到了第四装甲集群的加强,从城南方向冲击……”
斯大林的目光在政治局委员们的脸上掠了一遍,沉默片刻,然后转身向朱可夫,以犹豫未决的语调说:
“您要乘飞机去列宁格勒,接任指挥一个方面军和波罗的海舰队的职务。”
朱可夫万没料到有此任命。他的耳中仍在响着叶尔尼亚战场上的炮声……不过,朱可夫毕竞是朱可夫。
“我一定完成任务。”
“那好吧。”斯大林满意地说,接着又开始向那大家熟悉的烟斗中填烟丝。
(本书完)